“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张爱玲在《*炉香》开篇便这么讲。可为什么坐在电影院,可乐喝完了,爆米花嚼完了,电影还没完呢?
看了许鞍华威尼斯电影节的采访,才知道她加了三分之一的内容。葛薇龙嫁给乔琪乔之后,小说仅描写了一段话,但许鞍华用了30或45分钟来加戏。“因为我对这部分内容很感兴趣,这会让这场阴谋和冲突更加明显。”
所有人的戏都太满太多了。张爱玲写的是Crumbs of Ligumaloes —the First Incense Burnt,而许鞍华拍的是love after love(爱完还爱,爱个没完?)。不说一模一样,只说毫不相关。
把电影比作猫,《*炉香》大约只有尾巴撩在文学界吧。身子嘛,自然沦为一场充满违和感的年代爱情片。而这猫晃动的须子,更像是一堆假的张爱玲语录。尤其是马思纯结局那句“我爱你,你这个没良心的”,真的很难想到背后的苍凉,更像是俗男痴女的打情骂俏。
集齐了导演许鞍华,编剧王安忆,音乐总监坂本龙一,摄影指导杜可风,剪辑指导邝志良,电影《*炉香》对于观众期待的回应显然是失败的。不妨想象这么一个画面,许鞍华当将军带领手下的士兵,携带重型机枪,带着BGM吹拉弹唱地向一个名为“张爱玲”的堡垒发动总攻。
但是人家“守城”的张爱玲,只轻轻吹了一口烟,就让许鞍华联军狼狈不堪。攻城的许鞍华说:“我来拍你啦!我要给你还原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张爱玲嘟着嘴:“亲爱的,那并不是爱情。”
祥子、虎妞、包法利
从表演谱系来看,彭于晏、马思纯和俞飞鸿三人分属两部名著。前者是老舍的《骆驼祥子》,后者则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黝黑的彭于晏是祥子,虎背宽臀的马思纯是虎妞,腰肢勾人的俞飞鸿是包法利夫人。
不知道马思纯和彭于晏对角色有没有信念感,如果有的话一定要比《西门无恨》里的“西门小恨恨”更多才行。当演员本体和角色相差巨大的时候,不能使观众相信也必须麻痹自己!《*炉香》在抖音的宣发视频,有位女观众点映时哭得泣不成声,足见也是位有信念感的妙人。
彭于晏的乔琪乔太黝黑了,在他身上你完全看不到原本角色应有的无望感。他是乔诚爵士的私生子,可是老爹有二十几房姨太太,就算最红的红人在老乔死后也未必分到什么钱。
所以乔琪乔整个世界观是消极绝望的,他*的归宿就是找个千金小姐当赘婿。但是彭于晏消极吗?他那坚毅的脸庞外加多年操练的身材,都在告诉你:“起来跟我减脂吧,女人!”这不是一张吃软饭的脸,而是劳动人民洋溢着主观能动性的小太阳。
再来说马思纯小姐,一个在香港缺衣少食交不起学费的大学生,给姑妈写信还知道措辞和话术,害怕姑妈拒绝而把老爹那边贬损了一通。这一看就是有点社会经验的机灵人嘛,说单纯其实未必。结果到了小白楼立马羞涩扭捏,咬嘴唇的样子好怕她突然倒地口吐白沫。
表演是否回上海的心理纠结,更是灾难般的呈现。原著里葛薇龙要回上海是因为得不到乔琪乔而争风吃醋,电影里却好像烈女,受了玷污一心想要离开。小说里她可是下意识明白的,不肯回去有心拖延,实际上已经被华衣美服的上流生活所裹挟了。
本片的灵魂配角,俞飞鸿饰演的姑妈。她拿腔拿调也好,抽烟放空也好,勾引大学生卢兆鳞填补内心的饥荒也好,在表演上都是成立的。不过,这些成立也让马思纯演的侄女不再成立。俞飞鸿站在那儿,你说她需要小姑娘来笼络人心,谁信?更何况这个小姑娘还是马思纯。
就像蒋勤勤在《海上牧云记》里说“我只是个容颜老去的女人”一样搞笑,俞飞鸿的冻龄也让姑妈原本的荒芜消解了。她本该是一个年老色衰,需要吸取壮汉精气的“树妖姥姥”,请来俞飞鸿演成了风韵犹存的包法利夫人。
值得一提的是范伟演的司徒协,和蔼可亲的Sugar Daddy。吃生蚝堪称全片为数不多的亮点,你能想象一个糟老头子对着小女孩表演优雅吃生蚝最后差点呛到吗?读小说总觉此人猥琐狡诈,但他看马思纯的眼神却有长辈关怀的错觉。
故事的两种走向
爱情的双面选择
起初,许鞍华找到王安忆,王作家以为许导演要买她的小说版权——看来这是作家们都有的期许。得知要改编《*炉香》,有了话剧《金锁记》的基础,王安忆便应承下来。
《南方周末》的采访中,王安忆表示:“改编张爱玲难就难在隐匿的东西太多了,需要我去揣测,尤其是隔着年代。我是在左翼思想影响下成长起来的。理解她还是有点困难。”
在原有的基础上,王安忆大部分的工作是“扩句”。她意识到个人和张爱玲相隔了这么一个时空,根本没有能力去重新虚构人物的对话。
“我基本上就是用原著里的原话,再稍微派生出来一点。”有点像高鹗续红楼的味道,但要比刘心武续的好一些。彭于晏质问司徒协是谁的uncle,俞飞鸿答:“这是我们大家的uncle。”他是谁的金主爸爸?他是所有人的爸爸!
还有得知马思纯失贞后,俞飞鸿发火:“真是奇了怪了,姓乔的也不是什么人物,你也要,她也要。”
电影的故事走向前面还勉强顺当,到了葛薇龙从上海回来彻底失衡,开始变得模棱两可。这一点,王安忆要负主要责任,观众后面已经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懂张爱玲还是有意鼓吹爱情。
葛薇龙与乔琪乔结婚,*种故事的走向是薇龙想扮演好女人,感化一个坏男人,通过婚姻拴住他;第二种故事走向是薇龙想要抓住上流社会的生活,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究竟是“以爱之名行堕落之实”还是“以堕落为工具维护残破的爱情”。
前一种选择到后面,会呈现婚后的绝望,而不是蜜月假象里的谈情说爱;后一种选择,会显示葛薇龙如何一步步掉入姑妈的圈套,出卖色相来养乔琪乔。结果到了王安忆的手里,你侬我侬甚至乔琪乔还在因为范伟而吃马思纯的醋。你自己刚从老婆床上下来就能爬上婢女的床,又有什么吃醋的资格?
最后的结局虽然也是葛薇龙承认自甘堕落,但暧昧不清的走向显得葛薇龙提出结婚的想法非常突兀。而且王安忆似乎有意往*种故事倾斜,这跟张爱玲想表达的物欲对人性的扭曲相去甚远。
应该说,《*炉香》原著比较嵌套的逻辑是:乔琪是自己爱的人,是自己的爱欲所在;司徒协是可以提供优渥生活的人,是自己的物欲所在;而这物欲又可以换得乔琪。进退两难的困境突然有了一个解决之道,身体和心理的欲望也有了承载之所,*需要调整的,是自己的道德底线和心理障碍。
王安忆将盘根错节的矛盾简单化了,淡化了物欲对葛薇龙的拉扯,美化了爱情对她的摆布。站在男性视角,这是一个软饭硬吃的拆白党故事。站在女性视角,它又像琼瑶世界里为爱飞蛾扑火当花魁的自我牺牲。
让我一次爱个够
王安忆的剧本有很大的自限性和他限性,他限性完全来自“聊发爱情狂”的导演许鞍华。许导对王安忆说:“我就想拍一部爱情片,我已经到这个年龄了,从来没好好地爱过,你要让我爱一次。”
许鞍华想要爱个够,于是《*炉香》的内核表达处处罅漏。对于男人,原著里的葛薇龙和姑妈完全是高手过招。睨儿劝薇龙提醒卢兆鳞,不要轻易上了姑妈的当,薇龙却说:“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
可是在电影中,直到马思纯想下海养彭于晏被姑妈嘲笑啥也不会的时候,还非常天真地说:“我可以学啊。”前期物质对她的诱惑也显得不够味道,小说里的换衣服写得精彩至极。学校里的葛薇龙穿着简朴,直到看到姑妈的衣橱,心底的欲望被彻底激发了。
许鞍华套用了楼下聚会的音乐,意欲形成映照。只是楼下忙不迭的节奏和葛薇龙的暗流涌动全然不匹配。匆匆忙忙结束,心理环境氛围没有承托出来;小说里拒绝司徒协的镯子也是因为葛薇龙知道等价交换的道理,她那会儿没有可以与之回馈的东西。电影里马思纯却像镯子烫手一样,生怕脏了自己的手。
《*炉香》经过许鞍华改造后,*的问题就是粉饰人性。粉饰了葛薇龙的世俗,粉饰了乔琪乔对葛薇龙轻贱的情感和占有欲,粉饰了姑妈交易的本质。有几个黑白的闪回镜头(姑妈给婆婆斟茶、一群人扶灵),恍惚觉得这是个人传记片《*炉香之美丽姑妈》。
甚至司徒协在粉饰之下都变成了憨厚大爷,看完后不禁觉得与其陪一个男孩长大,不如和老头说说心里话。至少司徒协在特定时间段是从一而终的,以前是姑妈陪她出席饭局,后面换成葛薇龙,因为马思纯会在饭店看到黑白的俞飞鸿的身影。她是曾经的姑妈,姑妈的将来是她。
或许许鞍华也纠结过,要不要把张爱玲的原味拍出来。因为王安忆曾问她里面角色都很坏怎么办,许鞍华答:“没关系,坏就坏一点吧。”但她终究不忍心揭露华袍下的虱子,给人物留了最后的体面。穿上去你看不到虱子,但总觉得浑身瘙痒,怎么挠都不得劲儿。
真要彻底还原角色的阴暗面,估计骂的人也不会少。张爱玲的小说男男女女多少有点病态,而且行为总不是单纯。不过作为真实世界的镜子,影视文艺搞粉饰和纯情那一套,还有意义吗?
许鞍华想拍伤痛文学,为啥不拍安妮宝贝呢?再不济拍张爱玲的《多少恨》,那个多少还有些爱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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