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向朋友介绍自己家的时候,忙忙要指着一栋楼,数哪一扇窗才是自己的家。现在,回村生活以后,她只需要一抬手指向路边,说“那是我家,旁边有草有树,还有花”。
90后忙忙的生活,和很多年轻人不一样。
大学毕业后,忙忙做过室内设计,创业开过6年甜品店,现在,她没有在写字楼里上班,而是回到老家安徽,在农村种地。
忙忙的一天是这样的。
凌晨五六点自然醒,去地里干农活,赶在上午10点大太阳之前,忙完回家。中午睡午觉、看书、做兼职,下午4点要准备给地里浇水、施肥,然后就到了做晚饭的时间。村里过了晚上7点就开始熄灯了,晚上9点前,她也一定是要睡觉的。她调侃,“我们村很卷,邻居们凌晨4点就起床干活了”。
提到自己的收成,忙忙的语气更轻快了,“我的辣椒是全村种得*的。”靠着种地,她吃上了辣椒、茄子、南瓜、冬瓜、葫芦、玉米、芋头等等,品类多到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关于土地,人们常说,“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诗和田野”。对于中国人来说,土地是特别的存在,它一言不发,包容万物,可以是失意者退居乡野的后盾,也可以是成功者喂马劈柴的理想之地。
世界变幻莫测,越来越多人抓不到生活里的确定性。工作压力大,城市生活疲惫,年轻人对曾经想要逃离的农村,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很多人都幻想过回家种地,过采菊东篱下的生活,但大多只是停留在幻想阶段。卷不动,躺不平,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但的确有一群年轻人,选择了逃离城市,回到乡下,过起最原始的农耕生活。
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真的过上理想的生活了吗?我们和他们好好聊了聊。
回乡生活的A面:
夕阳好看,雨声好听
忙忙是去年中秋后,才彻底决定回家种地的。
创业6年连轴转,原本就有家族遗传病的她,身体彻底累垮,2021年严重到尿血,肌酐高、血压高、颈椎病,半年胖了30斤,家里人都很为她担忧。选择回乡种地,是她自救的一种方式。
忙忙种地是认真的。
没有经验,最开始她专门买了几本教种地的书,例如《家庭有机小菜园》《新手种菜零失败》,后来她觉得自己多此一举,村里人都是种地专家,每一个都能给她“实地指导”。
而且这些老师们会“不请自来”。
村里人口不多,常住的不超过20人,来了一个年轻人种地,是新鲜事。从3月份挖地开始,每天都有人来围观忙忙种地,像是来“检查作业”,会边看边告诉她,哪些地方干得不好。
一开始,她的姿势就不“地道”。村民老师说,“锄头要竖起来,要把地整个挖松,不是只挖表面”,栽苗的时候,忙忙不知道两颗辣椒的间距应该是多少、洒种子应该洒几粒,也都仰仗着村民老师们的“指教”。
等菜地都种满之后,邻居夸她,没想到干得有模有样。听到夸奖,忙忙说自己会“膨胀”,干得更起劲。
疫情后,选择“回家种地”的人不少。根据农业农村信息中心发布的报告,2020年,全国各类返乡入乡创业创新人员达到1010万人,比2019年增加160万人,同比增长19%,是近年来增加最多、增长最快的一年。
93年出生的张树生也是其中之一。
累、疲惫、卷,年轻人回乡前的经历,看起来大同小异,但各有各的苦闷。
2016年从新闻专业毕业后,张树生在广州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月薪只有4500元。经常加班,遇到要交方案的前一天,还得通宵工作,才半年就得了胃病。
离开广州回乡之前,他最后一份工作月薪到手9000元,一个月刨除生活成本,只能存一两千块。他每天上班得换3次交通工具,先坐公交车,换乘地铁,再换公交车。有一次广州台风天,他坐不上公交车,也打不到车,花了三四个小时才回到家。
职业天花板低,城市生活看不到头,2020年疫情后,张树生选择了回乡。现在,他在福建老家种茶、制茶、做电商,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身体也养好了很多。
相比于逃离城市,90后倩倩回到农村,更像是以创业的方式,选择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大学在杂志社实习,由于工作压力大,开始大量脱发,花了6年才养好。后来她找工作,就专门找轻松的,做过会计、行政,开过花店。
2020年,她和家人在距离成都30公里的地方,租了一片地做农场,举家搬到了这里。
她告诉深燃,即便是开花店,她都被焦虑困扰。“会在内心攀比,暗自和别人较劲”,比如,自家卖柠檬树,其他家也开始卖,她做伴手礼,竞争者也很快跟上,这都让她感到慌张。
但这样的焦虑在做农场后就消失了。
很多人不理解她的选择。奶奶一给她打电话就哭,说倩倩从小就帮他们干农活,现在长大了可以轻松一些了,为什么又要种地?她解释,其实自己没有那么累,公公婆婆帮忙分担了很多。
她最喜欢锄草。锄两平米,用了5分钟,到下一个四平米,她想,能不能用8分钟?结果只用了7分钟,她会因为快了这一分钟而高兴。有一次,她朋友来,两人一起锄草,歘歘歘,两人都笑起来了,“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割就可以。这是大部分人体会不到的快乐。”
最近有人建议她,想办法提高农场的竞争力。意识到有焦虑情绪产生后,她会马上把心绪拉回来,提醒自己,那样的话,跟之前的生活有什么区别呢?
回乡种地的年轻人,初衷就是想远离压力和焦虑。现在,忙忙养了一只猫,还领养了一只小狗,这是她在农村最亲密的朋友。
“每天的夕阳很好看,雨的声音很好听,猫靠在我旁边睡觉。”忙忙说,她觉得中国人的浪漫,最后就是回归田和地,这样的生活让她感到满足。
回乡生活的B面:
诗意没有,孤独更多
乡间生活的确可以很诗意,但这不是全部真相。
不论怎么美化,自己动手种地还是不容易的。
忙忙说,*个难题就是挖地。一垄地很长,锄头又很重,一开始,挖到四分之一她手就酸了。第二个难题是锄草。地里的草长得很快,一下雨就疯长,她得不停锄,这边刚锄完,另一边又长起来了。顾城在诗里说“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每次这个时候,忙忙都会在心里吐槽,哪有那么诗意,“草是除不完的”。
这种真正种地的苦,能承受的年轻人并不多。
张树生老家是白茶的核心产地,当地农民都以采茶为生。他们家就是茶商,自己采摘、制作,通过直播采茶的过程售卖产品。他采过茶,特别辛苦,现在干脆请工人干,爸爸制茶,他在网上做推广,只是偶尔采采茶,帮爸爸搬搬茶叶。
回乡生活了两年的菜菜说,虽然回了农村,但是对于种地,她也只是偶尔的消遣。毕竟,长时间在烈日下劳作,不是谁都能坚持的。在乡下生活,“就连忍受蚊虫,也是很多人做不到的”,倩倩也表示。
对于一些年轻人而言,真实的回乡生活是,爸妈在家,吃饭不用愁,地有人种,可以安心休憩,基本生活可以满足。但缺点是,这里蚊虫多,没有外卖,没有社交娱乐活动,甚至也没有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张树生现在每天的生活很简单,去山里直播采茶或做讲解,然后去镇里发货。
张树生说,在城市生活很孤独。工作太累,回到家就不想动了,平时也很少有机会认识新朋友,熟悉的同事离职后,很多人就没有了联系。让他没想到的是,回乡后的生活,更孤独。
有一次,他和堂妹一起骑电动车进山里采茶,在一个急转弯处两人摔了下来,痛得爬不起来。乡下人烟稀少,好不容易路过一个人,问他们,“你们是被撞了,还是摔了?”,他回答,“是摔了”,对方就走了。躺了五分钟,他们忍着疼靠自己爬了起来。后来才知道,当时摔断了一根肋骨。
他们老家是一个落后的村子,晚上8点天一黑,路上就没有人了。镇上也没有同龄人,他平时能说上话的,只有爸妈和快递员这三个人。
一开始,他很庆幸自己回乡后不用社交,但后来,他发现自己需要社交。去寄快递的时候,他会特地多和快递员聊会儿天,偶尔去和隔壁镇的同行交流,也会隔几天进一趟县城,吃点好吃的。
除了孤独,回乡让张树生头疼的,还有父母的催婚。在大城市工作时,只有过年回家被催一催,但回到家乡,这已经成为了父母挂在嘴边的大问题。
家里人给他介绍了两个相亲对象,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公务员,都是见了面后就没有了下文,张树生觉得,跟她们没有共同话题。但父母还是急,吃饭的时候,他们总能把话题转到婚恋上,张树生一反驳,就会吵起来。就在上周,他和爸爸就又差点因为催婚的事吵架。
回到乡下,生活的确轻松了,但习惯了多年的城市生活后,他已经难以融入乡下的生活环境,和父母也存在观念上的代际差异。同样的问题,也折磨着类似的回乡年轻人们。
张树生家前面是山,后面也是山。“很绿很无聊”,对着山里的花草树木,他拍了一张照,发了一条朋友圈。
不论AB面,回乡之前先想好收入
回乡种地的年轻人,有一个共识是,靠种地能让吃喝不愁,但是维持不了所有的生活需求。
值得注意的是,和深燃交流的几位回乡种地年轻人,在做出回乡决定前,已经为自己想好了出路,这是很重要的前提。
忙忙说,在乡下生活花销小,一个月几百块就够用,但她身上承担的其他开支并不少。她有房贷,加上长期吃药,每个月有1.3万元的固定支出。并且因为连年看病,积蓄也很微薄。
回乡后,忙忙的甜品店也还是开着的,只不过交给了合伙人打理,每个月的利润分成,是她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
幸运的是她家里还有祖产,在老家有37亩山,山上长了很多竹子,虽然卖价不高,但砍一次竹子卖掉,去除人工成本,剩下的钱负担她一年的吃喝,没有问题。
除此之外,她还学了摄影,接了相关的一些兼职,也有一些零碎的收入。
张树生提到,自己会辞职回乡,很重要的原因是,依托于老家的白茶产业,当时自己卖茶的副业,赚得已经比主业多。
他还在广州上班时,疫情后直播带货迅速发展,他也试了试,一天直播10小时,和姐姐合作,一个播白天,一个播晚上,坚持了快半年,*个月靠直播赚了8000元,后来副业月收入稳定在1万元以上。
回乡前,他已经积累了一些客户。现在,他每个月开销不到1000元,收入两三万元,张树生的存款已经有6位数。
如果没有其他经济来源,回乡生活,很多人选择了创业。根据深燃观察,比较常见的有三种,结合当地资源做电商、开农场、做自媒体。
但不论哪一条,都充满挑战。
比如开农场。一开始倩倩就是抱着创业的心态来的,农场是客人采摘、野餐的场地,也会办一些活动,提供商业拍摄等。
起初,她只打算投入20万。19岁上大学之前,倩倩就一直在老家种地,种花种果树都不是问题,她以为不用人工成本,预算怎么也够了,但没想到,隐形的花费比想象的多。比如为了免除种植的后顾之忧,她最开始就做了农场土壤改良,起初以为花10万元就能行,但后面发现,花了10万什么都没有带来改变。考虑各种成本,当地卖5块钱一斤的小番茄自己得卖25块一斤。
为了维持农场,她只好卖了市区的房子。到现在,三年里农场已经花费了近60万。这还是在中途没有遇到天灾的情况下。没有经验的人做,只会更难。最近成都高温,也影响了农场的生意。
让她气恼的是,有客人问,这个农场花了多少钱,她很认真的回答了数字,“60万”,客人笑了,说“给我5万,半年就给你弄成这样”。
做自媒体也不容易。32岁的桑桑老家在云南的一个小乡村,去年裸辞后,她选择回家做乡村自媒体,计划做出流量后就做土特产带货。但回来才发现压力不比城里小,经常会焦虑得睡不着。
她启用了一个小有粉丝的老账号,播放量最高的有12万,*的只有4000。数据能影响她一天的心情,早上出门做农活前,数据少,她心情沮丧,做完回来发现流量上来了,又变得开心。一开始剪辑的是长视频,发现没人看,流量少得让她想放弃,做短视频账号流量正常后,又担心账号会这样一直不温不火。
一位回家种地的博主告诉深燃,他的自媒体粉丝近万,做了两年,只接过一单广告。
做电商也不容易,那是一整套体系。张树生的电商生意也是得益于在回乡之前大半年做的尝试。
农学专业毕业、从事农业工作五六年的专业人士李飞告诉深燃,回农村创业,首先要想好模式和定位,“很多人对农业不了解,听到老人说'不好好读书,就回去种地’,就以为种地简单,实际上不是的,从种植到收成,任一环节出问题,庄稼可能就全军覆没”。
他见过很多回乡创业,尤其是做农场的人,都低估了难度。有的房地产老板包一块地做种植,租金一年十几万,认为投入不高,“但实际上,种植的作物要盖大棚,算下来要投入100多万,第二年产品做不好,第三年就做不下去了”。
种地是极需要时间成本的。“做*年,可能没有遇到病虫害虫。第二年遇到了,得找人请教,这时候才知道要怎么提前预防。第三年提前预防了,流程又要再走一遍,一季就是半年,基本功不扎实,就可能踩坑,要花很多钱”,李飞提醒。
*的敌人,不是收入来源
和回县城躺平不一样,回乡还要担心和现代化的城市脱节,如果有一天,想要重回职场怎么办?
社会学家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解析农耕文化和工业文化不同时提到,“做工业的人可以择地而居,迁移无碍,而种地的人却搬不动地,长在土里的庄稼行动不得,侍候庄稼的老农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了土里,土气是因为不流动而发生的”,“陌生人所组成的现代社会是无法用乡土社会的风俗来应付的”。
在现代化过程中,我们已经抛离乡土社会,年轻人再回归乡土,在不流动的乡土社会中所养成的生活方式,是否又还能适应快速流动的现代社会?
在种地几个月后,忙忙就有了担心和社会脱节的危机感。互联网可以联通一切,在乡下了解世界并不困难,但联通不了职场的变化,这是要身处其中的人才能切实感受到的。
不工作真的可以吗?
她所在的村里,有一个电商基地,一对从安吉县来的夫妻在做茶叶生意,她常去和他们聊天,了解一些别人的创业故事。她主动找到一个电商公司做兼职,给他们写文案和做策划。
她提到,这和以前工作时的心态不同。以前工作需要稳定的输出,而现在是希望让自己维持学习的状态,随时了解社会需求是什么,外界对于职场人的要求是什么,保持自己和职场的匹配。
张树生也提到,在回乡前,他就担忧过如果自己的职场经历中断很久,同时回乡的生意做不起来,要怎么办。不过他想,自己回乡做电商,就负责了直播、客服、文案、产品拍摄各个环节,这个经历,对未来进入电商行业求职,也会有帮助,这才让他安心了一些。
为了开农场,倩倩卖了房。但她强调,她不想给人“破釜沉舟”返乡的误导。后来,他们在一个地段相对偏远的地方又买了房。开这个农场,程序员老公没有参与其中,还是维持着正常白领的上班生活。即便未来她放弃农场,“有了这些经历,哪怕去花店打工,也能找到工作”,倩倩说。
他们都给自己想好了退路。从种地出发,他们或将当地农产品和电商相结合,通过创业开辟出新的收入渠道,或让自己以另一种方式保持工作状态,让自己有一个了解职场世界的窗口。
那么,就不焦虑了吗?
现在,张树生靠茶叶一个月收入两三万元,远比上班时多,但他说,自己会因为虚度时间而感到焦虑。
现在是茶叶生意的淡季,张树生有了大量空闲时间。他每天做的就是玩手机,放空自己。茶叶生意稳定但没有了挑战,他感觉自己躺在舒适区里,圈里很舒服,但有瓶颈,自己没有力量往上走一步。
最近,他终于找到一个让自己不那么焦虑的方法——看书。玩手机有负罪感,但看书不会,这让他觉得自己在学习,能安抚潜意识里的焦虑。
忙忙也焦虑过,这也是她去电商公司做兼职的原因。她意识到,人是因为有新的输入,内心才不会觉得空洞。她认真学种菜,学拍短视频,学习新的领域的内容。她是建筑专业毕业,还想过要不要考一个证。
在城市和乡村都生活过后,张树生明白了一个道理,哪里都有生活的矛盾,只是在不同地方,主要矛盾变了。
以前在广州时,他一个月精打细算也存不下钱,生活的主要矛盾是想多赚钱。现在回乡,赚的钱够开支了,主要矛盾变成了该怎么让自己不空虚。
他意识到,不论是在城市生活,还是回乡下发展,都只是一条路,不是人生的救命稻草。“如果当成救命稻草,一旦选择失败了,人生会变得很无望,回乡可能就成为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
2020年,知乎上有一个问题,“如果疫情结束,你最想做什么”。当时忙忙写下答案:“我想回到乡下老房子去住,种月季,养一只狗狗”。如今,这样的生活实现了。
忙忙觉得,自己回农村种地的前提是,她有能在城市生活的资本。归根结底,生活的压力不是来自于城市还是农村,而是要权衡好自己的内心。
“你焦虑的话,焦虑的原因是什么?去解决它,去做。到哪里生活,不是解决问题的终点。”忙忙说,“回农村,不应该是逃离城市回农村,如果是这样,你也会有一天,逃离农村回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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