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地”基因一定还深深潜藏在我们的骨子里,要不然无从解释从古早《开心农场》游戏的风靡到新近流行的“阳台种菜”。
现代人归隐田园的梦想与东晋的陶渊明遥相呼应,但“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样的生活图景,对于蜗居在城市里的年轻人来说毕竟太难实现,于是观看记录乡野生活的视频,成为实现田园梦想的替代选项。
李子柒断更的日子里,一档英国农业纪录片《克拉克森的农场》成为田园“电子榨菜”的“代餐”,首季播出后获得豆瓣9.6的高分,近期第二季上线,依旧没有翻车。主人公克拉克森——一个中年大腹便便的大叔,竟被亲切地称为“英国李子柒”。
只不过李子柒的视频主打唯美沉浸,《克拉克森的农场》在出品方亚马逊“恶趣味”的加持下,不能不说是一部字面意义上“泥沙俱下”的片子,而且与李子柒展现出的老练的田园生活技能相比,克拉克森的农场生活更是连连翻车,参考老头原来的职业,或许类比为“城市赛车手的农场《变形计》”更为贴切。
1.英国当代陶渊明 开着兰博基尼去种地
汽车迷们不会不知道杰里米·克拉克森,事实上他所主持的汽车测评节目《疯狂汽车秀》(Top Gear)是很多汽车爱好者的启蒙,播出40年来在全球累积超过4.5亿观众。
作为节目的灵魂人物,克拉克森和搭档一起贡献了很多脑洞大开甚至匪夷所思的试车创意——比如让一辆公交车飞跃摩托车(而非相反);将普通汽车改造成水陆两栖汽车横跨英吉利海峡;驾车与专业的狗拉雪橇队伍比赛,看哪队先到达北极点;飞去南半球测试宝马X6的手提箱是否能在地球另一端正常使用……
因为毒舌又犀利,时常展现出暴躁的一面,再加上其长脸、大肚腩的外貌,克拉克森被粉丝热情地称为“大猩猩”。
《疯狂汽车秀》时期的“大猩猩”没有真的服气过谁,针对关于节目的消极评价,他曾经用英式幽默回怼,“我们试图做到在一整季里面做出大家都喜欢的东西,除非他们住在北伦敦,吃着豆腐,觉得米利班德(时任英国工党党魁)讲话有理,希望天下太平人人健康。我们对这群人应该和他们对我们一样兴趣缺缺。”
而在2019年,这个一辈子都在与汽车打交道的狂野老头,突然决定去当一个农民——十多年前,克拉克森在牛津郡购置了六千多亩土地,多年来一直交给一个当地人打理,如今这个当地人决定退休,克拉克森索性自己上阵。
作为制片人,怎么不顺便做一个节目呢?如克拉克森在其“农场专栏”里所写,他与亚马逊一拍即合,亚马逊想好了“让观众看看一个喜欢玩车的老家伙突然跨界去种大麦、小麦和油菜,侍弄林木和草场,会制造出怎样令人笑掉大牙的喜剧效果”。
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个“跨界”的代价到底多大:在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之后,克拉克森和农场经理人查理算了一笔账,发现自己仅仅赚了144英镑,折合人民币,也就一千多块钱吧。
而在这一整年里,区分大麦和小麦、给牲畜看病和接生、给小羊剪毛、驾驶拖拉机在田地里画出精准笔直的轨线……已经让克拉克森筋疲力尽。
当克拉克森站发现悉心浇灌的菜地只种出来一棵菜和九株野草的时候,也许相比“英国李子柒”的外号,他更加与那个“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被戴建业老师吐槽“种个鬼田”的陶渊明神魂相交。
陶渊明在诗里写,“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而克拉克森现在也确乎是一个农民的品味和形象:每天晚上睡前他会翻开《农场主周刊》来读,尤其喜欢上面的化肥和机械广告——
“这类广告必然会配上一个50多岁的男人。他们通常穿着格子衬衫,外面套一件带拉链的马甲,那材料恐怕只在农贸商店里才能找到。这些广告上的东西我全都想买,它们看上去是那么气派,那么有男人味儿。”
*能关联起“农民”克拉克森和原来生活的是他对于拖拉机型号的坚持,当所有人都在抱怨或者克拉克森的拖拉机太大时,克拉克森还是执迷不悟地从德国买回来一台兰博基尼牌拖拉机。
这款重达10吨的重型机器,超过所有一般农用拖拉机的体量,不仅挂不上英制的常用配件,比如联合收割机,也无法通过谷仓和车道的大门。
但无所谓,克拉克森不仅拥有很多“绝妙的点子“,还拥有一般人羡慕不来的“钞“能力。这台兰博基尼,算下来的总开销,完全可以再买一块农场了。
二手德国拖拉机:花费40,000英镑
建造能够容纳拖拉机的谷仓:花费28,000英镑
整修满足拖拉机进出的车道:花费23,000英镑
雇人每天早上帮忙安装农机具:这是他的事,与你无关。
针对到目前为止我所造成的毁坏,维修费用:215,000,000英镑
当他驾驶着这个庞然大物在农田里飞驰,一边坚持“拖拉机就像男人的尊严,没人会嫌它大”,一边又被复杂的操作系统折磨得更加暴躁、丧失理智时,被网友无奈地赐予称号,“开着兰博基尼的堂吉诃德”。
2.去掉滤镜后的农场生活
与很多人一样,克拉克森想象中的农场生活是这样的:靠在大门上猛嚼美味的三明治,或在夏末的傍晚坐在开着空调的拖拉机驾驶室里,大口喝自己精心调制的饮料;有吃不尽的硬皮面包和柠檬,每天都能享受清新醉人的空气;粮食必定是丰收的,卖给欧盟,就能换来一张有好多数字的大额支票……总之,或许“干农活的日子就像过节”。
《克拉克森的农场》里所展现出的英国农业的机械化程度之高,似乎也与观众期待的顺滑农场生活体验十分契合。毕竟这里有可以在收割的同时计算亩产量的收割机,自动计算出树木的高度,并完成砍伐和切割动作的砍树机,以及带有广播系统的移动鸡舍……
而主人公克拉克森更是一个农场氪金玩家,除了上述农业机械的配置,他在农场建设上的投入更是毫不含糊。且不说他拥有面积数在英国数一数二的农场,一口气为农业生产资料豪掷6.8万英镑,全世界大概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不计成本的农民了。
但即使在如此土地与资金的*配置下,《克拉克森的农场》仍然为我们展现了即使是现代农业,也会难以避免的辛苦、脆弱和无助。
首先是对自然状况的高度依赖性。即使有着超高的机械化程度,农业生产仍然摆脱不了靠天吃饭。在克拉克森开启农场生活的*个自然年,他经历了英国数十年不遇的暴雨、四十年不遇的干旱,以及随之而来的新冠疫情。
冬小麦的播种始于秋天,在不到14天的时间里,克拉克森需要耕完2641亩土地并完成播种工作。农场生活体验*天,克拉克森只耕完61亩,不得已请来职业农民小哥凯勒布·库珀帮忙,没想到只耕了三天,就迎来持续近一周的降雨。
好不容易雨过天晴,在仅剩三天的时间里,不要说完成播种,还有一千多亩地没耕呢。仅因为时间上差了这么几天,克拉克森农场上的冬小麦的亩产量少了600斤,损失在6万英镑以上。
等到第二年春季收割的时候,由于持续异常干旱的天气,大麦和油菜的成熟期又撞在了一起,于是留给收割的工作时间变得非常极限。
突如其来的疫情更是开启了农场经营的地狱模式。由于酒馆全部关了门,主要用于酿造啤酒的大麦根本卖不出去,于是克拉克森把原来用于种植春大麦的地辟出一半,用来种植蚕豆、甜菜根和油菜等蔬菜。
没想到还在做着把人们从疫情期间的“蔬菜恐慌”中解救出来的美梦时,61亩油菜全部被跳甲(分布在世界各地的一种作物害虫)毁掉。而且,原本用于种植作物的碎石地,也并不是十分适合用来种植蔬菜。这笔账算下来,如果要摊平搭建蔬菜灌溉系统的钱,每棵蚕豆需要卖到144英镑,每棵卷心菜需要卖到400英镑。
自负暴躁的克拉克森,被接连不断的“天不遂人愿”磨掉很多棱角。如果说节目开始时他还是个自大狂,那么几个月后,他已经被农场治得没了脾气、懂了谦卑,他开始真正与农民的生活状态感同身受,在自己的专栏中写到——
“以后再有农民跟你抱怨坏天气,抱抱他,给他买杯酒。他不是抱怨辛苦,是真的感到害怕。”
其次,现代农业生产需要与上下游产生非常多交互,如果说《克拉克森的农场》*季忽略了非常多农业生产中具体而微的环节和方面,第二季围绕开餐馆这一事项的推进有了更清晰和集中的故事发展脉络。
第二季里,政府和社区的阻碍是克拉克森面对的主要问题:獾携带的病毒威胁到农场上牛群的生命,但他却不能猎杀,只因獾是保护动物,政府不让捕杀,牛只能“它死任它死”;而几乎他所有试图改造农场、获取盈利的想法,都遭到了社区和区议会的反对。
站在克拉克森的角度,社区和区议会的态度确实让人抓狂。有关农业巨细靡遗的规章制度,也让每一个新入行的人疲于应付,对食品安全、动物权益和环境问题的过分强调,再次增加了运营的成本。
在脱欧的背景下,英国急于与美国和欧盟达成贸易协议,放开了国内农产品的保护政策,允许低标准下拥有价格优势的外国农产品进口,更是对本土农场经营造成冲击。
从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克拉克森再次选择了在法律边缘游走——加盖餐馆的提案被社区投票否决,于是他利用法律漏洞用谷仓改建;自家农产品商店不能卖20英里以外生产的商品,于是他把这些商品改为赠品,搭配其他菜品出售;趁着区议会还未回复邮件驳回他的项目,他两天两夜赶工建造完成餐馆并开始营业。
作为多年的节目主持人,克拉克森深知如何让一档节目做得好看,很多节目中呈现出来的点子,也未尝不是一种节目的“剧本”,因而具有表演性质。
在克拉克森高调的“我有一个精妙的主意”和最终惨痛结果的反差之间,这部农场真人秀实际是以一种较为夸大和极端的方式抹去了我们曾经为田园生活加上的滤镜,使得更多普通农民面临的困境浮现在了台前。
3.“在农场里糟糕的一天,也好过在办公室内挺好的一天”
当克拉克森坐在拖拉机上,看着自己的农场,“夕阳西下,看着田野中的野兔、小鹿以及黄莺,那种感觉令人陶醉。”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虽经历了农场现实的无情鞭打,克拉克森却最终因这份快乐以及触手可及的美景,决定留下来:
“我原本也以为在农场干上一年之后,我可能会重回伦敦,今后就靠别人种的东西养活自己。然而在这个迷人的九月,树上的叶子刚刚渐变出橙、褐以及红等美丽的色彩。回首过去12个月的经历,我毫不奇怪自己萌生出了留下来的想法。尽管这一年下来我每天的平均收入只有40便士。”
“氪金农民”克拉克森,虽然身处别国,好像某种程度上替我们实现了归隐田园的梦想,而这份田园梦,在我们的基因里,从陶渊明的时代一直做到今天。如今我们提起来田园生活、下地劳动,总是带着一些城市生活所不曾拥有的滤镜。
作为某种概念或意象,乡村往往代表着自然的生活方式,安宁、纯朴和良善。田园生活吸引我们,是因为它在四季更替中提供了关于生活连续性和稳定性的图景,更加具体而微的愉悦还有大自然毫无保留的馈赠:蝉鸣、鲜羊奶、凉风,酷暑中可供人们饭后休息的树荫。
在这个乌托邦里,我们可以屋前种菜、屋后养鱼,与友人把酒畅谈平生,过一种有余裕的生活。
作为城市生活的长久对照,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也关乎我们对于理想工作的期待和理解。当向往田园生活时,无法清楚知晓自己的工作在生产链条中处于哪个位置的都市打工人们,期待收获的是像知晓播种和收获的密切联系那样,获得对于劳动的真切感受。
在“沉浸式”成为网络流行前缀词的当下,都市打工人想象中的田园劳动生活,也意味着摆脱无尽内耗和神经紧绷折磨的“类心流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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