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士大夫的穷境里永远藏着一个桃花源,那么“数字游民”就是当代打工人的精神保险。
76.4%,这是去年一份调查报告中渴望成为“数字游民”的00后比例。
人们依靠对它的幻想撑过一个又一个加班之夜,如同沙漠中挣扎的旅人肖想蜜与奶的应许之地。
然而,梦想还没来得及成真,“数字游民”已经开始被讨厌了,他们不再被视为新生活的先驱,而被称作“瘟疫”。
01 被讨厌的数字游民
“这座岛简直棒呆了!我们能享受更优越的生活,与此同时生活成本却低很多。”
“我在洛杉矶要为我的工作室支付1300美元,现在我只需要400美元就能拥有这样一栋树屋。”
美国网红格雷发布这条宣传数字游民生活的推特后不久,与她对当地理想化的描述正相反,她和女友被巴厘岛驱逐出境。
官方给出的原因是她们涉嫌“违反多项当地移民法”,而更真实的原因是当地居民讨厌她。
她的每一句幸福感叹,都像在印尼人的尊严上反复开屏——尽管400元的树屋对于格雷来说异常廉价,但对于印尼人则是极端的奢侈。
要知道,巴厘岛月平均工资只有177美元,而这还是全印尼贫困率*的地区。
这大概就像996好不容易攒下北京一个厕所的我们,突然发现有人说这里房价真便宜,简直就是白菜价。
当然,这样“炫耀”的远远不止格雷一个,但不巧,正好是她撞在了流量的枪口上。
印尼人把这些年对“数字游民”的不满,一股脑倒在了格雷的评论区:
“为什么美国人认为他们内心的平静值得让整个岛高档化,将当地人赶出自己的土地,并从事低薪工作?”
“西方佬利用教育特权成为亚洲国家的上层阶级,而我们大多数人只能替他们打扫房子!”
无独有偶,如同约好了似的,面对殖民者般的激愤情绪在全球数字游民的热门旅居地同时上升。
16400公里之外的墨西哥城,热风吹卷起街道上随处可见的简陋告示:
“刚刚搬来我们这儿?”
“远程工作?”
看起来像是友好的邻居问候,甚至亲切地采用了英文写作,但定睛一看却是大写的诅咒:
“我们本地人他妈的讨厌你们!滚!”
“你们就是该死的瘟疫!”
不止墨西哥人的敌意像他们的辣椒一样火辣,委内瑞拉的林孔、哥伦比亚的麦德林,从线下涂鸦,到TikTok上的高赞视频,人们毫无顾忌地喷吐他们对数字游民的憎恨。
这恨意与种族并不完全相关,距离墨西哥城9000多公里的欧洲,葡萄牙里斯本,同样聚集了大量愤怒的人群。
去年国际科技会议网络峰会现场,手握世界未来的硅谷企业家们被里斯本示威者堵在门外。示威者手中高举标语:
“1个数字游民=许多被迫游民!”
因为两天后,Airbnb联合创始人内森·布莱查克将出现在这里,宣布支持开启“远程工作革命”。
这一切都与普通人的认知大相径庭:自由开放的数字游民,怎么就成了不受欢迎的客人?
以直觉判断,很难理解数字游民为什么会被讨厌。他们的存在看起来百利而无一害。
大多数字游民并不在旅居地纳税,但他们是极度慷慨的消费者。
有了消费就有就业,有了就业就有经济,数字游民获取低廉生活成本的同时,旅居地居民也获得了来自他们的热钱。
这似乎是一笔双赢的买卖,谁也没有理由提出反对。
然而正如前文所说,事实恰恰相反,数字游民正在和当地居民形成尖锐的对立。
02 “新殖民主义者”
1997年,日立前CEO牧本次雄首次提出“数字游民”概念的时候,大概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被斥为“新殖民主义者”。
他在著作《数字游民》中预言道:
“未来的人类社会,高速的无线网络和强大的移动设备会打破职业和地理区域之间的界限,成千上万的人会卖掉他们的房子,去拥抱一种在依靠互联网创造收入的同时周游世界的全新生活方式,这些人通过互联网赚钱*世界水平的收入,却选择生活在那些发展中国家物价水平的地方……这种生活方式让他们彻底脱离了朝九晚五、办公室隔档和令人烦恼的通勤。”
如他所料,当互联网信号广布整颗蓝星,越来越多远程工作者选择前往更加宜居的地区生活,成为逐咖啡与WIFI而居的“数字游民”。
自打诞生这天起,数字游民的身份叙事就自带了“文明开化”的光环——因为他们是前卫生活方式的践行先驱。
尽管赚着*世界的钱,在第三世界享受消费和服务,但他们从不自认为是剥削与掠夺者。
相反,数字游民更以绅士自居:总是多给20%的小费,或出更慷慨的价格租下房屋。
然而当地人并不领情,他们说,这是“居高临下的假惺惺”,在更可感的生活里,数字游民正在夺走他们熟悉的一切。
最肉眼可见的,是街道与社区的改变。
墨西哥城,计划成为百年老店的Torta三明治店,梦想终止在了经营的第54年。
它曾经位于当地非常受欢迎的商业中心,而现在那里准备整体开发为面向全球旅居者的公寓。
“我们在那个地方生活了54年,一切就这样结束了”,白发苍苍的店主说,“我们不能再回去了,我们在那里租不起任何地方”。
公寓附近将被新潮的酒吧、咖啡馆和新型办公空间填满。
如果说一座社区就是一个生态圈,那么被数字游民涌入的社区,就像被过度开发的热带雨林。
杂木迅速被砍伐、土地被机械平整,那些纤细而独特的苔藓与微生物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见的现代化设施。
少了生态系中不起眼的“微生物”,那些曾经富有魅力的街区正在沦落为塑料模特般的死城。
一切正如巴厘岛仓古已经发生的,一望无际的稻田被廉价的酒吧、酒店和夜总会占据,金发白肤在酒精蒸腾的热气中拥塞街道,本地人反而成了稀有物种。
而被数字游民赶出领地的远不止“原装生态”,更有成千上万的“原住民”。
“我们已无家可归。”
大流行后,墨西哥城的原住民发现,祖祖辈辈居住的这座城市竟然住不起了。3年间,当地数字游民聚居区房租上涨了60%,与此同时,法院允许强制执行的驱逐数量增加了27%。
这意味着,房租暴涨的狂潮中,很多原租客被粗暴地赶出了家门。
在葡萄牙里斯本,数字游牧热点地区的一套一居室公寓租金,等于当地月平均工资的63%,这使得里斯本成为全欧洲该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
数字游民追寻着理想与自由,而因为他们的到来,当地人被迫告别原有的生活,搬去更远更廉价的地方。
正如城市社会学家马克思·霍勒兰所指出:
“由于本国的房价,有些人正在成为数字游民。然后,他们出现在那些不太富裕的地方,导致当地房地产市场收紧,令南半球地区的居民流离失所。”
一切的一切,就像圣玛丽亚号光临后的剧情发展,令人感到熟悉而不安。
于是,在“数字游民”指导手册中流传的田园牧歌也消失了。
那些曾经被描绘为自然淳朴、热情好客的原住民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们拿起油漆和浆糊,走上街头,书写愤怒的标语:
“拒绝新殖民主义,拒绝‘中产阶级化’!”
“不要Airbnb,我要自己的房子和邻居!”
“数字游民统统回家!”
03 进化
如果你对数字游民的了解还停留在几年前,那么可能会有一点疑惑:
这样一个新兴的少数群体,具备如此巨大的能量吗?
三年前不好说,但三年后的今天,答案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
大流行期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数字游民群落突然爆炸式增长。
根据MBO Partners估计,截至2022年,仅美国就有1690万数字游民,全球估计有超过3000万人。
而且这还是门前景广阔的大生意,据美国研究者调查,现在美国至少有7200万纸上谈兵的潜在数字游民,他们中的许多人将在外来条件更加成熟时付诸行动。
很多企业也乐于鼓励这种尝试,因为根据PGi News报道在拥有全职远程员工的美国企业,每位远程员工平均每年可为雇主节省1万美元的房地产成本。
所以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虽然当地人提出了种种反对,但各国政府仍然在积极引进“数字游民”。
Airbnb在2021年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该平台11%长租客户在过着数字游民的生活,他们不止生活在那些热门旅居地,还活跃在巴巴多斯、马耳他、冰岛、希腊、爱沙尼亚和斯里兰卡。
这些不显山不露水的国家,都在近年设立了针对数字游民的签证计划。
现在全球至少有20个国家提供数字游民类签证,还有更多国家在做立法计划。
比如日本,这个“数字游民”概念的起源国,最快将在今年年内推出支持数字游民的新签证类型。
激增的数字游民群体甚至孕育出了成熟的配套服务机构,Nomad list就是其中之一,它搜集数字游民关于全球旅居地的评价,并且把它们只作为可以比较参考的横向数据。
这些数据巨细靡遗,从买一杯啤酒、一条白面包要花多少钱,到步行指数、家庭友好指数以及网速,只要付费,就可以获得*手的信息。
还有旅行社式的中介机构,帮助新数字游民安顿生活。他们提供的服务包括租房中介、办公空间,以及当地社区的介绍、远程工作机会。
为何本国居民激烈反对,政府仍然对数字游民热情不减?
一个最朴素的原因是,这事儿真的来钱。
仅以巴厘岛而论,一位数字游民在巴厘岛平均每月消费1350美元,这是当地人平均工资的8倍,而且为了获得长期数字游民签证,他们还需在印尼预存13万美元。
尽管很多当地人因此流离失所,但在更宏观的视角上,这被视为了某种进步的必然牺牲,就像工业革命时代被机器赶出工厂的纺织工人。
巴厘岛物价测评丨DIGITAL NOMADS WORLD
当然,并非每个国家都在采取如此冷静到近乎冷血的视角,一些人也在探讨数字游民与当地居民的共生之道。
在这一点上,意大利似乎做得不错。
他们在威尼斯开展了名为“Venywhere”的试点,由当地大学牵头,组织当地居民以固定费用为数字游民提供先导服务。
Venywhere不仅帮助新游民办理签证、寻找工作和居住场所,而且会为他们组织社区活动,把他们介绍给当地慈善组织和社区,这很好地加强了新游民与当地社区的融入。
克罗地亚和西班牙有更好的想法。
他们盘点了国内老龄化严重、人口流失巨大的地区,挑出其中风景与气候*的一批,开始打造专门的数字游民营地。
这或许是解决当地居民与游民矛盾的*办法——既然游民会改造一个地区、挤走当地居民,那么不如请他们入驻一座空城,为凋敝的城市重新注入活力。
而这,似乎也正是“数字游民”进化的2.0版本——与当地更加和谐的共生状态。
“孤独”是数字游民最容易被忽视也最常提到的问题。独身旅居异域,看似自由,其实是切断了与周边社会的长期与稳定联系。
正在进化的2.0版本有望通过更低的社会连接成本为所有人解决这个问题。
对于国家个体来说,这也是抢夺“人口”的*手段。
不管这条路是否也藏着许多难以预料的副作用,我依旧热切的期盼进化能够顺利成功。
毕竟在每一个加班的夜晚,我们仍然需要一点遥远的慰藉,相信还有一条退路摇曳着月光、海风与椰香,自由平等地眷顾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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