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三甲医院内分泌医生的减肥科普实验

五年前，上海三甲医院新华医院的内分泌科医生李博怎么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年之后，内分泌科用于降低糖尿病人血糖的降糖药，成了国人的“疯狂减肥药”。

就在这几年，当降糖药加上减重的适应症，市场也变得疯狂。在制药领域，GLP-1受体激动剂，例如司美格鲁肽，当年在美国大卖，有将近几十亿美金销售额——而如今也成为国人口中的减肥神药。各大跨国药企，诺和诺德、礼来，都在做减重的药物，在国内，大概有上百个减重药物在做药物临床实验……

而在2018年之前，还是主治医师的李博和国内的大多数内分泌医生一样，并未想过“减重”可以在医院治疗。那时的李博，刚从导师瑞金医院院长宁光手下博士毕业没几年，一张娃娃脸，皮肤白皙的她总会被人认成大学生。

从学院进入临床领域的她，发现在内分泌门诊里观察到肥胖患者其实已经变得越来越多——内分泌科的主业是治疗糖尿病，很多糖尿病病人都是超重病人。而在他们在发生糖尿病之前，大多是因为肥胖引起了胰岛素抵抗，然后就造成了2型糖尿病。   

李博忽然想，在肥胖人群还没有发展成糖尿病前，为何不用科普的方式，让大家注意肥胖的问题，把糖尿病治疗和三级预防往前移呢？而且关注肥胖，也可以解决像糖尿病一样的高血压等代谢综合征。此时，她的一个好友，也正遭受肥胖的困扰。肥胖除了给她带来囊卵巢综合症、雄激素升高、月经不规则的问题，还有比较严重的心理问题。

于是，李博突然心血来潮，要做减重科普。2018年9月2号，开了一个公众号‘李老板的晒肉铺’，开始了她的减重科普实践。

01、减重门诊的前站

同样是在 2018年下半年，新华医院内分泌科科主任苏青教授也注意到了肥胖人群越来越多的情况，决定在2019年专门开设代谢综合征肥胖症门诊——这是*批在公立医院开设的减肥门诊，也是*个走专业医院规范化诊疗流程的减重门诊。对减重领域感兴趣的李博，毫无疑问成了这个科室的*个医生。

而“李老板的晒肉铺”，成了新华医院减重门诊成立前的重要科普园地。2018年，短视频还没有那么流行，一开始公号的内容是以文章为主，晒肉铺发表的，包括“我有肉，你有腰吗？”、“一只绅士猪的生日宴--认识食物成分”、“外科医生在肚子上打几个洞能减肥？”等妙趣横生的话题，深受年轻读者的喜欢。李博在门诊出诊的时候，常常和患者交流，患者想要了解的信息，她会编写成公众号上的科普文章。

2018年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众对肥胖的重视还是停留在“外观好看不好看”方面，市场上基于各种审美需求的减肥药、减肥产品大行其道。一些有错误认知的减肥内容大为流行。

当李博以一个专业医生的视角进入科普领域时，她大吃一惊：市场上网红食谱、乱七八糟的药实在太多了，甚至还有一些不被药监局批准的禁药。“像很多年前，有个药叫曲美，这个药当时是被FDA发黑框警告的，因为它会带来一些严重的心脏问题，所以被叫停了。”她回忆。

她看到，在这种错误的、缺乏科学性的市场驱动下的减肥市场良莠不齐里，有些姑娘会牺牲身体的代价，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去服用一些连成分表都没有的“减肥产品”。她曾经遇到一些病人，吃了成分不明的减肥产品，心跳能窜高到一分钟100、 150以上，晚上根本睡不着。

李博忽然更加意识到了专业医生进入减肥科普领域的意义：“让大众了解这些正确的健康知识和观念，才能让他们在安全健康的前提下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逐渐，李博的制作科普视频的活动，也有越来越多的住院医生、实习医生加入。

2019年，新华医院的“品牌拓展部”决定大展拳脚。之前中国绝大多数的公立三甲医院，因为从不缺病人，大多不会有品牌和市场拓展的意识。但也有一些医院开始注重医院的文化建设和公众形象，即使病人络绎不绝，也开展了品牌建设方面的工作，新华医院就是其一。

品牌拓展部的负责人，发现肥胖方面的科普传播量非常好，于是邀请李博等内分泌科的医生们写有关肥胖的科普文章发表在医院网站上。内容包括易瘦体质、减重代餐、网红食谱之类，后来也会发一些类似于辟谣的内容。“那个时候，科普工作和考核晋升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几个就是凭着兴趣想去做科普的事情”。李博回忆。

逐渐，减重科普也成了医院层面重视的事情。

02、当大众开始了解减肥常识后

2019年，新华医院减肥门诊成立后，年轻的李博开始一边就诊肥胖患者，一边进行科普的历程。

2020年以来，慕名而来的患者越来越多。而一些就诊者，是将减肥门诊当作一个医美门诊来定位的。因此，一些并不超重但追求更瘦的人也来就诊。

李博虽然会接诊，对于就诊的人群需要经过评估，看是否符合医疗类的就诊条件。他们制定了一套流程，首先评估身高体重指数（BMI），通过检测内脏脂肪、体脂率、腰臀围等等来评估就诊者的情况。另外还要做一系列就诊者是否有代谢综合征的诊断，由此做为就诊者未来是不是适合用药、有没有药物禁忌症等判断......评估结束后，一些追求医美效果但不需要进行减重治疗的求诊者就被拒诊。

经历治疗阶段的患者，需要医生长期随访的。一个人因为自身条件的差异，瘦下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半年、一年甚至两年以上的都是有可能的。“在减重上追求效果的导向本身是对的，但是片面追求效果，我觉得是不科学的。”李博认为科学的减重，不是追求一个体重降低的短期效果，而是一个长期的系统工程。

李博观察到，最近一些就诊者，对减重已不再停留在单纯的审美意义上，他们更多表现出了健康上的担忧。一些患者，担心自己的肥胖可能会引起糖尿病，高血压或者冠心病，而且也谈及家族的糖尿病史。

李博一听就感觉到，就诊者对于肥胖的想法已经开始改观，开始了解肥胖和疾病、健康的关联。她有些欣喜地认为，可能是因为这么多年专业医疗机构的从业者，进行的科普工作产生了效果。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因为患者的专业知识越丰富，对科普工作提出了更多的挑战，从需要非常粗浅的科普，转变为专业性强的科普。现在李博和同事们的科普，谈到最近流行的减肥药，会在科普里讲这些药物的专业作用机制，之前他们不会去讲。“对现在的某一些患者，已经到了需要了解专业科普，了解之后，他自己可以去决定后面是不是想要这样的药物治疗。”

关于网红食谱或者是网红代餐的内容，李博也开始在文章里涉及专业的饮食模式科普。例如关于轻断食，医学上涉及的一些比较深奥的机制，比如说细胞的自噬之类的内容也会包括进去。

03、减重治疗和科普的未来

中国的肥胖患者，越来越趋向于年轻化。减肥药品市场销量*的美国，也是重度肥胖患者人数最多的国家。和美国比较，李博现在直接接诊的患者，严重肥胖的人还是没有那么的多。她担心，如果在体重方面不积极干预，中国未来的人群也会产生越来越多的重度肥胖患者。

做为内分泌医生出身的减重科医生，希望一些新机制的药物和减重方式能出现。

近年来，一些新的减肥技术不断出现，她谈到减重胃内球囊，可以部分取代以往的手术。现在在海南做临床实验，未来将有机会上市为肥胖患者所用。

李博感觉到，当全世界都重视体重问题，并投入巨大的研究时，未来能用的药应该是会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还是算是幸运的，目前肥胖人群还没有像美国那样严重，如果到了比较严重的程度再去研究减重药，我觉得还是有点晚了，完全来不及。”

而5年前，李博因为个人兴趣进行的减重科普，慢慢成为医学专业领域的关注点。一个明显的变化是，研究课题和职称晋升都有了科普的身影。科普从原来医疗界不重视的领域，慢慢变的炙手可热。

不仅支持科普的课题和研究经费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而且对科普的专业化要求提高。李博提到医院的一个科普课题，提出了新的要求——分级科普。意味着面对科普的不同对象，进行分层。

李博今年要出名为《小兔妮妮瘦身记》的绘本，是新华医院授权给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给儿童看的科普绘本；未来还会出一个面向青少年的漫画。“小孩子喜欢看绘本，稍微大一点青少年喜欢看漫画，然后成年人看小红书、抖音......就是要进行不同年龄的分层。”

在成年人里面进行细分，依旧是科普最复杂的环节。李博依旧不改变的方式是到患者社群里面去听一听患者的想法，对哪些问题感兴趣，然后再针对这些问题写科普内容。“这也是一种反向的、翻转的科普，不是说我们想写什么而是他们想要什么。”

在短视频加入科普形式之后，李博和她的同事们又借鉴当下热门APP、微信生态的经验，今年准备推出一个微信小程序“沪享瘦”。这个名字颇费心思，她解释：“ ‘沪’是上海的‘沪’也是‘互相’的‘互’，‘享瘦’既是‘享受’也是‘想瘦’，这是双关的设计。”这个小程序，是一个患者的互助社群，会有一个接入ChatGPT的AI的微信管理机器人。

因为，减肥是一个长期的、关于生活方式调整的长线战争，需要以一种有效的方式嵌入人们的生活中。

在李博和同事的设想中，“沪享瘦”类似于打通了一个渠道，就是像一个桥梁，让患者和医生有一个更加直接的接触。这个小程序一方面和院内患者就诊时录入的数据同步，另一方面患者在自己家里录入的数据也可以进入院内系统。之后还会链接到比如健康监测手表之类的智能可穿戴设备上，把这些设备得到的数据都录入到程序内。  

此外，每天会有定时的饮食打卡的时间，患者平时也可以在群里面互相地去提问去交流。“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我们医生的时间非常有限，希望患者能够尽量互相去帮助，互相联手然后去改变，也可以理解为动用他们自己的资源去帮助他们自己。”

而小程序里面也会加入相应的科普板块。以往很多科普都是推向不定向的受众，像这样一种设计下，科普就可以非常定向的推送到目标受众，而且他们可以二次传播推送到有需要的朋友。

从创建减肥门诊的4年来，患者由最初的零零星星到现在的熙熙攘攘，变化的背后是患者日益提高的健康意识，这一切离不开像李博这样的科普工作者背后多年的努力。科普对于李博，还给她持续不断的兴趣和热情，她依旧不会放弃自己的公众号科普，只不过名字会更名为‘李老板的瘦肉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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