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文科生，只是看上去没用

最近看反诈主题电影《孤注一掷》，发现一个让打工人扎心的细节。

啥叫技术壁垒？啥叫不可替代性？同样是反抗诈骗组织努力自救，被牵连的普通“狗推”被一枪打死了，美貌女荷官也可以说沉塘就沉塘，但一切行动的主谋——张艺兴老师扮演的程序员就只被打断一条腿——手还要留着给老板敲代码。凭这个能力，熬到最后曙光来临。

这是一部挺适合发到家族微信群的电影。世上尽是“单聘仁”，对你的需求了如指掌。

古代没有程序员，理工科人才也很稀少，但是有一技之长的文科生，同样是社会的刚需。单聘仁（善骗人），詹光（沾光），程日兴（成天整事儿），卜固修（不顾羞）、胡斯来（胡斯赖）……这是《红楼梦》里的一群清客相公的名字。但是在作者视角，这就是一群家养骗子，所以给他们取名时毫无尊重之意。

但另一方面，就像《金瓶梅》里的帮闲应伯爵，这些人每次出场的时候，都总是可可爱爱的，甚至不乏仗义之举。感觉作者在精神上讨厌，但是身体是诚实的——他也知道，这些气氛组只是寄生吸点血，与伤天害理的真骗子不可同日而语。而且，这些人提供的追捧、赞美、垫场子、气氛组等各项服务，实在是符合人性渴望。

01 不只是依附者

荣国府里两位老爷，都有一个富贵病：集邮癖。

大老爷贾赦，桃红柳绿地收集了一群小老婆放在屋里，饱和到偶尔能吐给儿子一个。

二老爷贾政，则收集了一群清客相公，天天歌咏桃红柳绿谈论经济学问之道。

贾赦：二弟净养些没用的。贾政：大哥净养些没用的。

老太太：也是我一生没养出个好儿子。

贾赦：我来讲一个父母都偏心的笑话。贾政：我来讲一个男人怕老婆的笑话。

贾宝玉：领导在场我讲不出笑话来。

老太太：看我把你爹赶走——“外面还有清客相公们，不可慢待了他们，快去吧”。

整部红楼，内场家宴没有王熙凤要冷清一半，外场宴席没有清客根本热闹不起来。连鸳鸯都知道：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儿的，拿他取笑儿。——但拿鸳鸯的话当做清客这个职业的核心任务，那就上了作者的当。

想想当年修建大观园，——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赖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10人决策组里，含贾量40%，然后是四大管家两大清客。而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也不闲着，顺理成章地捞了份美差：跟贾蔷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

贾宝玉就说过，詹子亮（詹光）的工细楼台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论书画鉴别，认识古董、安排园林，识曲办班，这些清客们都有能拿得出手的绝技。

不要小看这种绝技，清朝末年时，大量皇亲国戚、遗老遗少没了铁杆庄稼，生活破落，不得不变卖*家当为生。此时，有些善识古董书画的外国读书人，就开始替本国财阀张罗这种低价买入的生意，导致中国文物各种渠道外流，或入私藏或入博物馆，让现在很多国人饮恨痛惜。

图注：中信出版社这本《谁在收藏中国》，讲了很多昔年文物流转史

贾府清客们日常做的事，未必没有这类生意。而当贾府败落之际，经清客之手外流的东西不见得少数——这可能才是类似“善骗人”“沾光”的名字真实来由。

一个旁证，周瑞家的女婿——那个曾给贾雨村演说荣国府的冷子兴，就是做古董生意的，他对贾雨村感叹贾府财政出了危机，这未必是因为周瑞家的说了什么话，最可能的是他就经手过贾府的类似生意，知道丫们天天几千两买扇子，八百两买瘦马的做派，收入撑不起消费。

贾府的几位实权派老爷们，一个拥伎东山，一个不惯俗务，一个花钱小能手，可不是韦小宝眼中天然的“羊牯”（冤大头）么？别怪人家沾光，活该自己上当。

02 清客的生存空间

严肃地说，对于贾府这样的人家，一屋子清客可能真的比一屋子小老婆更“有用”些。

一则，一个马背上起家的世族，转型做书香门第是*的上岸方式。比如招一个像林如海这样的探花女婿，或是在家里制造些文化气氛：办家学，治古书，邀名士，做公号，拉人脉，买士林名声。最后的理想状态，是自家养出几个能走正途入翰林的苗子。

二则，各种文案写手工作，什么请安折、谢恩贴、出师表、青词、发言稿、工作汇报书、商业计划书、官场日常书信酬答，甚至应制诗……都需要有靠谱人士或是代笔或是编辑润色安全把关。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曾国藩老师一样爱好亲手给人写挽联。

三则，买书画买古董不上当，绝不会看错唐伯虎真迹，这种事也需要有靠谱人士掌眼。甚至，直接给主人做原创作品万世流名，也不是没可能的。

四则，没有任何成功不需要赞美。没有人赞美的成功只是自high。越是成功的人，越需要来自他人的赞扬——如果这种赞美能够永恒留传，简直不要太美。

做夸夸群气氛组，也得有些真本事。想想贾赦和贾政在贾母饭桌上讲的两个笑话——贾赦讲天下父母偏心，老太太马上咽不下饭了。贾政再讲一个男人舔老婆臭脚的，老太太隔夜的饭恐怕都要吐了。这样糟心的宝贝不赶出去陪清客，还留着过年嘛。

论搞气氛，清客们才是专业的。看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老学士闲征姽婳词，那帮老先生们对贾宝玉的高段位夸夸，足以让人大开眼界。

特别是曾经入选过2022年高考作文题目的“试才题对额”，那不只是宝玉的战场，更是清客打工人们的战场：给公子热场子抬轿子，答案不能太差劲搞薛蟠体，否则boss 贾政看不上你；但要是答案过于优秀，把公子的作品给比下去了，boss 贾政可能恨你——人家的核心需求，不只是显摆儿子，而是要让当贵妃的女儿为弟弟的优秀而高兴，可怜天下父母心。

带薪哄孩子，还能哄出花样哄出公信力来，这样的工作，*有技术含量，难度不亚于去《脱口秀大会》当领笑员：只会夸好好好的*明星也会挨观众的骂，大家都喜欢老罗和大张伟，因为他们点评别人到位，自己还能强力输出。

03 做清客也不丢人

高端清客和主人家的互惠关系，在古今中外都不乏实例。

如果美第奇家族没有养一群文艺大师，他们只会出现在小众的金融历史教材里。

图注：名画家贝诺佐· 戈佐利（Benozzo Gozzoli）画的《三王来朝》图，就把自己的金主——美第奇家族的重要人物&画家自己画了上去，特别对得起工资

在日本战国时代，茶道大师千利休与丰臣秀吉之间的情仇，到现在都被人津津乐道。

如果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帕杜夫人没有资助过伏尔泰和布歇们，她的历史评价怕是只有“红颜祸水”。而现在，虽然红颜已成枯骨，但名画能穿越时代。

图注：法国画家弗朗索瓦·布歇（Francois Boucher）笔下的蓬帕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洛可可画风的代表作。这位夫人保护和资助过很多法国著名的知识名流，包括我们课本上提到的三大思想家：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

还有一个著名的故事不得不提：棋圣吴清源先生的早期生涯，就是从“小小清客”开始的。

在吴先生的回忆录里提到，在父亲去世家庭陷入贫困的情形下，十一岁的小吴清源被棋友介绍到了段祺瑞的公馆。因段祺瑞喜欢下围棋，所以养了一群清客陪玩，从军费里出薪水。吴清源进了这个序列，每月能从帅府支取一百元赏钱，支撑起了整个家计。

陪段祺瑞下棋不是件容易事，清客们为了如何能既让大帅赢棋又不能显得自己故意放水，真是愁白头发。但少年吴清源不懂得潜规则，一次对弈时穷追猛打，几乎吃光了对手棋子——段先生大败亏输回屋自闭一整天没露面。好在一百块钱还是照给了。

但是，正因为吴清源小小年纪展示出的超人天赋，不管是当时京城各大棋馆还是报纸，都对他不断赢棋的事迹持续报道，最后才获得了东渡深造的机会。

04 长衫哪有那么易穿

关于清客这种生物的定位，有一个段子说得比较有趣。

清康熙九年，太仓王氏家族有两个20多岁的后生同年考中进士，一个叫王掞，一个叫王原祁。王掞，是明末知名文艺大师王时敏的第八子；王原祁，则是王时敏的孙子。这两叔侄同科进士，活像红楼续书里贾宝玉和贾兰的操作。

喜报到家时，恰逢著名诗人吴梅村在王家做客。老吴开玩笑说：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老天爷是王家的清客啊！

王时敏明知故问：何以见得？

吴梅村说：善探主人所欲而巧于趋奉、事事如意者，门客也。今日之天无乃近是。——啥叫清客呢？不就是善于琢磨领导需求，又能给出恰当反馈，让领导全身心舒坦的人嘛。你一个儿子加一个孙子一起登科，说明老天爷琢磨透了你的需求，甚至还有结果交付，靠谱。

吴梅村是个好清客，不愧是写出“痛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来黑吴三桂的大诗人。

不过这个段子其实有点黑。王时敏是明代官宦世家，祖辈不乏官高位显的入阁大学士，他自己24岁就凭荫封入职，负责管理皇帝玺印。如果桃花扇底未曾断送南朝，王家还能步步高。

但世界翻新以后，王家就陋室空堂了吗？必然不能。这里有一个公开可复用高级操作：明亡之后，一群遗臣不想背两朝冠剑骂名，或者也有被新朝征召令所迫，自己不能去，就让子孙辈为新朝服务。这种心思，典型的传统智慧。

吴梅村：老天爷是你王家清客，知道你盼儿孙出头盼疯了。老王：人艰不拆。

By the way，此番考上功名的叔侄二人，确实让家族迎来了新的盛景。

看过《雍正王朝》的同学应该对做王掞印象深刻：康熙朝太子胤礽的老师王师傅，那个因为废太子的事，敢跟老皇帝叫板的白胡子老头儿。

而做侄儿的王原祁也很厉害，在仕宦生涯后期，凭一手好画，被钦点入值内廷南书房，专为康熙皇帝鉴定古今字画真伪。——文化人的宇宙尽头，原是高端清客。

2023年佳士得香港春拍，王原祁《宋元画意》册页以2699.5万港元成交。成为今年拍卖行当的大黑马。

鲁迅先生说：权门的清客，他也得会下几盘棋，写一笔字，画画儿，识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这才能不失其为清客。……清客，还要有清客的本领的。虽然是有骨气者所不屑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简单地说，想当名士，也得有能力有作品傍身；没有过硬的作品，成天参加各种party夸夸其谈帮闲扯淡，迟早有翻车的一天。

无论古今，优质的文科生都是行业刚需。

前阵子都在说“脱下长衫”，有点可笑。只懂得茴字有几种写法的人，根本撑不起长衫，就别说什么脱下来了。只是认得几个字，但并没有明显不可替代的能力，任何时代都不好生存。

05 附记

有一种功利教育的心态，就是看不起语言类的学问，甚至鄙视文科生。

但这种心态的背后，却是有创作能力的人才长期稀缺。

BOSS直聘2021年曾经做过一个调查。调查显示，市场人才缺口*的几个行业分别是：人工智能、集成电路、医疗健康、内容创作者、金融科技。这几个行业的人才缺口长期达到50万上下，有的行业长期有100万人才缺口。

初听起来有点夸张，全民自媒体时代，为什么会有内容创作人才缺口？但细想起来，内容创作真的有那么容易吗？——写一篇爆款推文容易，但写一篇经得起反复阅读的文章不容易。编一个IP剧可能是流水线，但编一出多年后仍能被疯狂二创的经典剧不容易。学会一门语言能跟人无障碍交流容易，但能用外语写作不容易。

文科生和理科生的概念，只是一种语言的障眼法。只要污名化一个词，就能打击到一群人。

问题从不是文科理科，而是你把有限的时间用在建立哪种壁垒上？把知识的领域细分切碎了，你才能找到自己的领域。

面试官：你一个学霸为什么要选文科？

哲学系毕业生：我选的不是文科，我只是跟黑格尔有共同语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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