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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钦文向前走,十堰静悄悄

因网球重回舆论场的十堰,没有外界想象的热闹。数千公里外发生的盛事,似乎并没有跨越群山抵达这座藏在褶皱中的小城。
2024-09-17 14:33 · 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张蔚婷   
   

十堰这座小城,终于在“二汽”(中国第二汽车制造厂,后更名为东风汽车集团有限公司)撤出的20年后,再次回到人们的视野,以网球的名义。

这座因汽车得名的城市,以网球的名义回到大众眼前。

“以前随便约,教练任何时间都有空,今年老是没空档期。”

李韵是个网球迷,小学六年级她打过一段时间的网球,但当时不小心受伤了,加上准备升学,她就放弃了网球。没想到成年后,她再次迷上了,“一天不打都难受”。

她在法国上班,但每年回十堰,总会约同一个教练练球,保持手感。她最直观的感受是,今年学网球的人明显多了起来,约教练变得不容易。

郑钦文夺得奥运会冠军那天,十堰市奥体中心组织了一场观赛活动,数千名十堰市民聚到一起见证这一历史性时刻。网上流传了很多当晚在奥体中心拍的视频,给外界留下了一种整个城市都在以郑钦文为骄傲的印象——这个出了奥运冠军的城市,网球氛围一定很浓郁。

十堰这座小城,终于在“二汽”(中国第二汽车制造厂,后更名为东风汽车集团有限公司)撤出的20年后,再次回到人们的视野,以网球的名义。

山上热闹的一角

8月初的一个上午,十堰市区路边鲜少看到老人、儿童以外的面孔,街道经历完早高峰的忙乱后恢复闲静,十堰市体育中心的后山上,却传出阵阵“嗒、嗒”的击打声。

定位来到十堰市体育中心,需要沿着田径场右侧走,再上坡,途经小型足球场、羽毛球馆,继续爬更陡的坡向上。

进入山腰的缓坡地段时,起伏的人声传来。

隐藏在树叶和栅栏间,有个毫不显眼的小门,一不留神就会错过。跨进小门,左侧有两个相连的室内网球场,围墙和顶棚由简易的钢铁搭建而成,地面已有几道裂痕。

阳光透过拱形顶棚倾斜地洒向地面,右侧的网球场被分隔成一半是晴,一半是阴。

免受太阳暴击的场子里,一个教练正在给几个学生上课,而这些学生都是低年级的小学生。

网球场里的学童和家长。(图/张蔚婷摄)

2013年的一项研究显示,当时在十堰打网球的,多是高校学生,以及36—55岁的社会人员。

当时网球运动在国内不算普及,在十堰这座小城里,知道它的人更少。直到今日,成片对外开放的网球场,全市不过三四个,教学点和教练更是寥寥无几,大都在少年宫和市体育中心。一位90后网球教练表示,自己到武汉上大学才首次接触网球,小时候追动漫《网球王子》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学。

(图/《网球王子》)

其余几个被太阳直射的场子里,也有人在练球,不过主要是成年人。

与上述研究相似的是,网球爱好者依旧是收入较高的那批人。

一位家长直言,打网球的成本不低,从球本身到场地和教练,都要比篮球等常见的球类运动贵不少,但是他身边的朋友都在玩,所以他也送两个孩子到这里学网球。陪孩子上课的同时,他自己也跟其他家长一起玩玩,“不是冲着奥运会冠军去,只是为锻炼身体”。

与10年前相比,一个比较明显的趋势是,现在的十堰,打网球的群体愈加低龄化。

场上的小球童们大都还在读小学二三年级,他们告诉我,他们的平均球龄在两年以上,很多人从幼儿园大班就开始来上课。

网边,教练正在跟学员们讲话。靠近我的场边,有个小小的身影。他蹲下捡起一个球就往我这边的篮子跑来,放下,又看看不远处在上课的哥哥,扭头朝另一个被遗忘的球的方向跑去。他的爸爸说,他今年三岁半,年龄太小了,准备明年再给他报名,但现在“光捡球就很开心”。

另一位家长告诉我,这个室外最里边的场地正在进行集训。他们在为下周的比赛做准备。

打比赛的习惯 

十堰的网球队素来有大量参加比赛的习惯。早在2012年,他们参加了刚启动的湖北省青少年网球巡回赛,十堰是为数不多在2012—2015年都参加了这项赛事的城市之一。

网球进入十堰的时间更早。作为十堰最早的一批网球教练,陈宏鸣说,得益于“二汽”,很多来自东北等地的外来人口进入十堰,也将这项运动带了进来。不过,当时网球只局限于“二汽”内部人员自己玩,还没有向社会大众推广和培训的想法。

到了2009年,湖北省决定加大力度发展网球。原本主攻田径的陈宏鸣因此被市体育局选派到了成都体校,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他将网球教育“带回”了十堰。

根据国内网球比赛年龄分组,对应U12—U14年龄组的运动员,湖北省队青睐于10—14岁的运动员。网球学习以4年为一个周期,不能断档。因此,市级队伍只能选择10岁以下的小朋友开始培养。

来上课的,多是6—12岁的孩子。如果不是要走特长生或职业道路,12岁上初中后,由于学业压力较大,很少有人会再花时间学新的东西。如果从小学习网球,他们会每周打一次,保持一下手感。

从成都回来后,陈宏鸣开始选人,他将目光锁定在幼儿园大班到小学二年级之间的学生。当时的体育中心只有他一位教练,在这座小城里,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网球是什么。陈宏鸣每天到各个学校转悠,一旦看到栏杆另一侧有“好苗子”,他就会蹲在学校门口,等家长接孩子放学的时候,就上去抓住对方,邀请对方带孩子去试课。

姜鑫瑶就是这样被选上的。那时她在上体育课,陈宏鸣看出她协调性好,可以试试,等到下课他就去跟她说。班上还有几个学生同时被看中,他们怀疑陈宏鸣是骗子。陈宏鸣把联系方式写在纸条上,让他们带回家给家长看。

姜鑫瑶还记得,当时家里人都觉得这很不靠谱,但仔细看纸条,他们觉得字写得很好看,“应该不会是骗子”,决定去试试。几天后的周末,姜鑫瑶跟着奶奶来到了体育中心。

第 一节课没什么特别的,教练让孩子们像打篮球一样用拍子向下拍拍球,又向上颠颠球,感受球的重量。姜鑫瑶觉得很好玩,很快就让家长报了名。这网球课一上就是10年。

2011年李娜在法网夺冠的时候,7岁的姜鑫瑶在家里看了那场决赛。虽然还不知道网球是什么,也没接触过,但对于小朋友来说,金牌就是王 者的象征,她只觉得厉害。

没想到几年后,自己竟也有机会拿起球拍,还成了郑钦文的师妹。每天下午放学,姜鑫瑶从学校跑到球场,从下午4点训练到晚上8点,风雨不改。

她第 一次随队参加比赛,是在2013年。那时她刚学网球不久,就跟郑钦文组队,赢下湖北省青少年网球巡回赛荆门站U10的女双冠军。随后几年,姜鑫瑶也多次在全国和省级的女双和女单赛事上摘下奖牌。

跟师姐郑钦文一样,姜鑫瑶后来也去了武汉省队。回想起那段经历,她“简直每天都想死”。

在武汉体校的时候,他们每天早上5点出早操跑步,跑完步就直接去食堂吃饭,上午上半天文化课,下午2点开始高强度训练,每次都以4公里耐力跑开始。

“别人在玩的时候,你就只能在球场上面,放弃玩的时间。”这似乎是每一个立志做职业运动员的球员的标准路径。训练强度太大了,14岁的一天,姜鑫瑶意外受伤,没能继续在职业的道路上走下去。与很多从小学球又没有走职业道路的人一样,姜鑫瑶改道体育特长生,远离曾经的梦想。

郑钦文苦战胜利后擦去汗和泪的动图让许多人动容。(图/央视频截图)

2018年9月,网球开始进入十堰的校园,离体育中心最近的郧阳中学高二学生成为第 一批由学校牵头学习网球的学生。后来,网球社团、特长生也陆续走进十堰的校园,现在连小学都有网球特色课了。

越来越多十堰的孩子能接触到网球后,一个更深层的问题随之出现:学了之后呢?

场地有限,也没什么人

说到底,十堰还是个小城。

很多人都听说过武当山,但很少人知道它的所在地是十堰——它也曾是名动一时的“二汽”落户的城市。

专攻某一项球类运动的人,总盼着走到一个更大、资源更丰富的城市。于是,他们中大多数人都离开,去到武汉,去到更远、更大的地方。

多位受访者告诉我,从十堰出去的人,都想在外面闯一闯。更重要的是,在武汉,网球俱乐部和培训机构较多,而十堰没有专门的网球俱乐部。学网球的人在武汉可以当个培训班的小教练,但回十堰几乎没有去处。

可是,人手不够,场地有限,俱乐部怎么办得起来?在十堰,网球好像进了一个怪圈。

建一个场地实在太贵了。一位业余网球教练告诉我,一个标准的网球场,造价至少40万元起,如何找到一片面积合适的空地都是问题。

这座被群山包围的昔日的车城,最多的是坡路,要想找到一片平地,将它规划成网球场,实在不容易。

陈宏鸣还记得,最初的时候,体育中心附近没有面积足够大的区域可用作网球场,思来想去,只有山上的篮球场是水泥地,是适合改造的、较宽的平地,于是刷上油漆、挂上网就将它变成网球场了。

直到今日,十堰的网球场仍不多,只有20余片,对外开放的只有市体育中心和奥体中心,其余的都在学校、小区、政府机构或东汽体育馆里,可供大众使用的场地并不多。

在十堰体育中心的外墙上,郑钦文的海报已经有些褪色。(图/张蔚婷摄)

能上课的地方就更少了。多位受访者介绍,整个城市里,只有两三个地方可以上课。“京山的网球场,都比十堰一个市多不止三四倍。”一位业余网球教练感叹道。

相关的培训机构很难搜到。我试着在社交平台联系了一家青年夜校,报价约120元/节,小班制,但追问后发现,他们的老师和场地,都还是来自市体育中心。

市体育中心的教练说,类似的夜校也是依靠他们,收到学员后就托他们上课,夜校本身并没有独立的场地和师资。

目前在市体育中心教网球的教练不到10人。以李韵的教练为例,最近学员多了起来,一般上午2节课,下午2—3节课,晚上1节就已经排满了。

人手不够,资源有限,或许这就是网球在十堰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变化的原因。李韵也觉得,现在十堰的网球资源跟10年前她刚开始学网球时相比,变化不大。

可能更现实的原因是,“二汽”撤出十堰,这座曾经的“车城”像被抽走了顶梁柱,受到的重创,久久难以愈合。

20世纪80年代,十堰曾是国内首批实现小康的城市,30年过去,十堰失去了往日荣光,这里薪资水平在3000—4000元之间,但是日常开销跟武汉差别不大。美食排行榜上的餐厅,人均价格在50—156元之间。

我遇到的几位餐饮店员工、网约车司机、工厂工人都表示,郑钦文夺冠那天,他们并没有看直播。大家都在忙于生计,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关注离他们生活很遥远的事情。

他们中有人事后刷到了这则新闻,有人甚至没有听说家乡出了个奥运冠军。有人将其形容为“外部闹哄哄,内部冷冰冰”。

一位网约车司机说,他的儿子准备上小学,每周上两节篮球课,一年就得3000元,“不得了咯”。如果参加小团体的比赛,他还得再交几百元,一周上两三节课。

至于网球,平均一节课单价都要破百,他们“想都不敢想”。

因网球重回舆论场的十堰,没有外界想象的热闹。数千公里外发生的盛事,似乎并没有跨越群山抵达这座藏在褶皱中的小城。

城市内部好像还有一张无形的网,四方形球场里闹哄哄,另一侧,场外的人没有停下侧目,头也不回地继续生活上的忙碌。

这是十堰的故事,也是每个城市都在上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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