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煎熬、不停熔断
“认清形势,放弃幻想。”
童悠悠在一家旅行杂志负责招商,疫情进行到第三年,为了防止广告客户总数减少的“量变”难题引发“质变”后果,本就神经紧绷的她不得不抽出一大部分精力去关注客户的生存情况。
一季度童悠悠还在盘算旅游复苏能“勾兑哪些客户”,但在做完五一旅游复盘后,她得出了文章一开始时的结论,因为“除了广深地区和川渝地区,其他地区的旅游业基本崩了”。
据文化部和旅游部数据中心测算,2022年“五一”假期期间,国内旅游出游1.6亿人次,同比减少30%,恢复至疫情前的66.8%;国内旅游收入646.8亿元,同比减少42.9%,恢复至疫情前的44.0%。
36氪根据公开数据整理制图
从数据来看,这几乎是近年来最惨的一个黄金周。但2022年的“五一”数据也只是疫情三年来、旅游业的一个横截面,而在往年旅游行为更集中的春节、国庆两个长假,其在疫情后产生的旅游人次与收入相比2019年同期也出现锐减。
疫情的反复使旅游业不断被按下暂停键。“熔断”,本意是指当股指波幅达到规定的熔断点时,交易所为控制风险采取的暂停交易措施。新冠大流行以来,这个本来用于股市交易的词,适用范围扩大到了旅游业。
根据文旅部“熔断”政策,出现中高风险地区的省区市,立即暂停旅行社及在线旅游企业经营该省跨省团队游和“机票+酒店”业务。有媒体统计,2021年约有25个省市经历了跨省游熔断,熔断天数总计长达约1179天。
中国民航局目前所执行的入境航班“熔断”政策,是指当一个入境航班确诊人数超过5人不足9人时,将予以航班中断执行两周;当确诊人数大于9人时,中断航班四周。
公开数据显示,自2020年6月“熔断”措施实施后,至2022年4月8日,民航局累计实施673次熔断,熔断航班1555班。其中2022年以来,累计实施258次熔断,熔断航班664班。
一座城市的疫情苗头往往来得突然,“熔断”亦然,随之而来的便是让人猝不及防的航班取消、旅游团退团、住宿退订等一系列连锁反应。有舟山民宿老板告诉36氪,受奥密克戎变异毒株影响,大规模的订单退订使得五一期间生意“撤掉了三分之二”。
疫情对旅游业的冲击不止发生在“熔断”覆盖的时间和空间跨度里,“尽量少出门”成为某种程度上的社会共识之后,旅游业进入了一场漫长的“文火煎熬”。
几轮疫情下来,本是童悠悠所在杂志大客户的航空公司,已经没有余粮去做广告投放的事情了。她得到的信息是,“之前海航破产本来指着资本输血,但从目前的形势看,输血完全无法回血;而最近东航又走上了同样的道路,新闻发布要采购新飞机,募资在150亿元左右,其中约1/3是作为补充流动资金”。
人员流动的步伐被疫情阻挡后,航空公司“受伤”严重。2020年至2022年2月,我国民航业累计亏损2111亿元,其中航空公司亏损1706亿元,占比约八成。
国内部分航空公司2022年一季度营收、净利情况,36氪制表
有观点指出,200万-1000万级机场呈现出出港航班量少且同比降幅大的趋势,根本原因在于旅游业冲击。在新冠疫情的冲击下,西双版纳、张家界、鄂尔多斯等旅游城市的中小型机场的客运航班量一度下降超80%。
疫情常态化下,航司收入跌入谷底,而旅游业的另一个重要成员——酒店的日子也不好过。一季度,全国酒店入住率处于2020年7月以来新低,且4月份入住率进一步下滑,相较于2019年同期下降了45%。
童悠悠观察到的情况是,目前酒店的入住率在10%左右,而“酒店业欣欣向荣的标准是70%到80%,换作疫情前,入住率不到一半已经很危险了”,民宿的情况比较特殊,“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李明是大湾区一家中型连锁酒店的运营负责人,他告诉36氪,酒店业务量减少、现金流承压是较普遍的现象,个别单体酒店,尤其在受疫情影响较多的城市,其营业收入出现大幅下滑。
“以前这类酒店每天大约有3-5万元的收入,但疫情期间可能也就几千元,这点收入连付房租都不够,这些酒店的投资人可能每月就要往里贴钱。”
在李明接触到的酒店中,有实力的投资人会贴钱扛过去,但有些在租金拖了几十万上百万元之后,投资人也撑不住了,就只能拿店里的资产抵一部分租金,酒店就停业了。
不止是单体酒店,李明了解到,一些加盟知名连锁品牌的酒店也出现了类似情况,“开始拖欠租金,房东也很理解,但后来拖得太久,有些干脆就连店都不要了,拿去抵扣租金”。
但同时他也提到,以上属于个别现象,少数受疫情影响的单体酒店经营困难,但大部分连锁还能支撑现有运营,但疫情平稳之后,地段较好的酒店及连锁品牌酒店业绩反弹比较明显。
连锁酒店尚有余力去平衡,但时代的灰尘落在小体量的酒店、民宿头上就是重负。
云南一名旅游从业者告诉36氪,“丽江古镇的商户关了三分之一,*性关闭那种。身边90%的人都转行了,之前对接的地接社在直播卖翡翠,家底儿已经掏空,指望一点现金流挺过当下。”
北京一名民宿从业者也向36氪反馈,四、五月这一波疫情,让很多同行把一季度赚的钱“全都吐了出来”,甚至“五一颗粒无收,已经没钱发工资了,弹尽粮绝,信心已经被磨没”。
裁员、倒闭和不确定性
为应对短期的订单下滑,以及较低的订单核销率,裁员、降薪、延迟发放工资已成为旅游业的常规操作。
李明告诉36氪,在酒店经营成本中,房租之外的第二大头就是人力成本,约占到总成本的30%,“按照之前的入住率,比如每天能开100多间房,需要的客房、餐厅服务人员肯定多。现在没生意,可能几个服务员就够了”。
童悠悠也了解到,整个酒店业基本处于“只拿基本工资或被迫轮休”的情况,有的酒店采取的对策是“上二休五,员工一周只拿两天工资”。
旅游业的困境,从一些城市从业者的集体发声中也能一窥究竟。
不久前,苏州市各大旅游协会联合发布了一份《苏州市旅行社行业请援呼吁书》(下称《呼吁书》)。《呼吁书》称,疫情三年,耗去了当地旅行社的能量。在接受调研的183家苏州会员单位中,平均每家亏损额达到320万元,超过90%旅游社已无法支付四月份员工工资。
包括苏州在内,跳伞俱乐部老板赵景峰还在阳江、杭州、张家口建立了四个营地。疫情之前,市场增速每年至少10%,但去年的跳伞人次也就5000人,2022年上半年连去年的零头都到不了。五一期间,“苏州、杭州、张家口的订单量趋于零”。
据赵景峰透露,疫情前,国内共20个跳伞俱乐部,目前仅剩14个,按照4000元/次的客单价计算,20个跳伞俱乐部每年的总营收能达到2亿元,“但今年能有一半就不错”。
苏州旅游协会联合发布的数据仅是行业的缩影。据不完全统计,山东酒店网、安徽酒店网、深圳市民宿协会、云南省旅游饭店业协会等都曾向社会发布过公开求援。
Fastdata极数近日发布的《2022年1-4月中国旅游行业洞察报告》显示,持续的疫情影响,使得旅游业遭遇了“戴维斯双杀”,涉及旅游服务的交通、住宿以及景区目的地等重要参与要素在一季度的表现一路下行。
景区方面以黄山和长白山为例,2022年3月,黄山与长白山风景区游客接待量分别同比下降了81.1%及88.1%。目的地以海南省为例,2022年3月,该省接待游客总数为465.11万人次,同比下降35.8%;其中,三亚同期接待过夜游客暴跌67.5%。
图片来源:Fastdata极数《2022年1-4月中国旅游行业洞察报告》
没有了源源不断的游客,许多靠旅游“吃饭”旅行社不得不面临倒闭。据天眼查提供数据显示,2022年1月-4月,我国企业名称或经营范围含“旅行社”的相关企业注销数量达到8500家。
抗风险能力较强的公司尚且如此,遑论分散在旅游产业链细枝末节的普通人。全联旅游业商会《疫情期间旅游业失业专项调研报告》显示,旅游从业者目前稳定就业的仅占13.8%,失业比重高达68.1%,近六成以上的从业人员失业时间已超过1年。
针对疫情三年期间,旅游业从业者具体缩水了多少这个问题,景鉴智库首席分析师周鸣岐认为难以判断,但整体来看,要比各类统计数据呈现的规模更大,因为旅游业相较其他行业的一大特殊性就是吸纳了众多灵活就业人群。
“比如导游可能跟旅行社就没有一个直接的雇佣关系,还有景区路边的商贩也都仰仗旅游业,但他们不会像缴纳社保的正规就业者一样纳入统计,所以也很难判断全部从业人员的规模变化。”他举例表示。
精准的波及人数难以摸清,但企业层面旅游业的收入骤降可以用数字准确衡量。
据前述《呼吁书》,苏州旅行社行业2022年的营业收入同比上年度减少99%以上,企业不运营、员工靠*收入维持生计已长达二年多。文旅部统计报告也显示,2021年度全国旅行社营业利润亏损55.34亿元,其中旅游业务营业利润亏损3亿元。
多米诺骨牌渐次倒下,国内两大旅行社巨头也难扛重压。5月6日,两年连亏13.88亿元的出境游巨头凯撒旅业,被戴上“ST”的帽子。而另一巨头众信旅游也在亏损,2022年*季度,其亏损额达到0.57亿元,资产负债率上升至95.99%。
国内部分旅游公司2022年一季度营收、净利情况,36氪制表
已经造成的亏损无法弥补,但对旅游业来说,更大的担忧则来自未来。
赵景峰从2021年开始已经能明显感觉到消费意愿的减弱,他表示:“我们在杭州、张家口的跳伞营地,主要客群是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的年轻人,但去年很多消费者就开始反馈,认为跳伞的收费偏高。”
不少受访者告诉36氪,对于2022年旅游市场的恢复,已然听天由命,各地政府也推出了税收减免与行业补贴的政策,不过对于很多中小企业而言,补贴只能算得上“杯水车薪”,目前依然是苦苦煎熬与“修炼内功”的阶段。
露营难成“救命稻草”
在疫情不定期爆发的这三年来,伴随多地政策的收紧,本地游、周边游、短途游继续走热,露营更是成为今年五一黄金周的*“热点”。同程旅行大数据显示,今年“五一”假期,“露营”相关旅游搜索热度环比上涨117%。
但在政策和消费心态的“熔断”面前,火爆的露营也面临“被动退订”的问题。
2020年下半年,靠着之前的账期和业务调整,杨沐的“境外旅游运营公司”正式转向国内市场。“我们疫情前的全年营收在300万左右,2021年发展的还算不错,冬奥会前期虽也管控了两个多月,但整个雪季都非常可观。”
据杨沐介绍,自己的团队本身只在浙江省内铺设营地,但因疫情防控,五一期间,浙江的露营基本全部撤掉。“我们现在属于负增长的情况,不是很乐观,整个市场环境也不是很好。”
杨沐也在找寻出路,“我们打算在今年专攻精致露营,和牧野、余生这样的连锁露营品牌合作,一晚客单价在2000-4000元之间,做一阵子就能回本。”但五一之后,杨沐也能很明显的感觉到露营市场的竞争加剧,“营地非常难定,质量也参差不齐,‘照骗’很多”。
在童悠悠的定义里,“露营”一定意义上是在赚快钱。她表示,现在的风口也许还能持续两年,但中国的露营尚在起步阶段,能做到风格露营的品牌基本只有天开、太格这种,大部分的露营都只是“升级版的野餐”,随着全球开放,肯定会逐渐降温,大家期待的是2023年的春天。
分析师周鸣岐也持有类似的观点,他认为露营的盛况更多可理解为居民在远途旅行难以实现下的“退而求其次”,目前的热情很难变成一个长久的习惯。
他认为,这种大众尝鲜性的活动实际产生不了太多消费,普通人露营顶多租或买一顶帐篷,再加一些油费、过路费,而真正的露营爱好者配齐一套专业装备大概要几万到十几万元,如果专业玩家没有明显增加,那么也很难支撑这项产业实现明显增长。
在周鸣岐看来,通常只有远距离出行产生的消费才能对众多旅游产业形成拉动,露营消费热度一过,可能大量露营场地就会闲置,进而相关企业也会出现规模性亏损。
行业何时才能出现拐点?周鸣岐认为,疫情发展的不稳定性拖累了整个行业的复苏节奏。其预计目前的低迷行情至少在今年上半年难以扭转,而更明确的判断可能需结合至今年四季度的经济环境再行展望。
对于那些还在苦苦挣扎的旅游人来说,“拖字诀”成为行业崩塌之下的精神信仰,只要扛到了疫情结束的那天,也许也就能等来报复性消费。
图片来源:Fastdata极数《2022年1-4月中国旅游行业洞察报告》
李明所在的酒店把希望放在了加强营销和吸引线下团队客户身上,由于企业办会的需求临时也被抑制,为填补这块损失,“只能在散客上多花点功夫,比如提升服务、多做培训、巩固管理,然后再等待时机”。
做跳伞生意的张景峰业考虑过转行,但飞机是重资产投入,“断尾求生”并不容易,他计划把更多跳伞营地建立在一线大城市或省会城市。他的考量是,一但流动性变差,“小城市的消费人群根本不会选择跳伞这样的旅游项目”。
行业的一些不确定性反馈到童悠悠那里,客户的广告预算和收入并没有形成反比,反倒是陷入了一个怪圈——“一些旅游地产项目,已经巨亏,但不营销客人只会更少,所以我们还是能分到所剩不多的营销费用。”
相比国内旅游市场还在“等待黎明”的黑暗中摸索,越来越多的国家正逐步放宽入境政策。
今年4月,世界旅游及旅行理事会在马尼拉表示,尽管受到德尔塔和奥密克戎毒株的影响而慢于预期,但2021年全球旅游业确已开始“收复失地”。其预计到2022年底,旅游业将增长43.7%,2023年将恢复到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前的水平。
这似乎让国内旅游业看到了微弱的希望。
(文中童悠悠、李明、赵景峰、杨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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