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金融,从2018年就全面开启了下沉之路。
下沉的重点,除了三四线城市的小镇青年之外,还包括分布在中国广袤农村的农民。
2017年,国家统计局发布消息称,全中国农村人口数量为5.7亿,占中国人口的40%。
对于这个5.7亿人口的巨大市场,金融曾经用过无数方式渗透。
贷款、理财、保险、消费金融,无所不用其极。
但农村,绝不是一个温驯的市场。
“农民淳朴吗?”
这是每一个进入农村市场的金融从业者,首先需要思考的问题。
答案可能是:“不一定。”
农民也存在分层。在农村,有为数不少的钻营之徒,他们此前从未感受过普惠金融,一旦一个口子被撕开,他们就会蜂拥而至。
集体骗贷、内外勾结骗保,他们几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薅羊毛的机会……
01 骗贷大军
中介杨泉,曾经去河北、河南的农村,拉一个大巴车的农妇,来到北京的整形医院申请医美贷款。
“我给每个农妇几百元,说拉她们来北京免费旅游。”杨泉称。每个农妇能贷款3到5万,他直接拿走70%。
一个大巴车拉一次,能净赚30到50万。
后来,杨泉转行,没有再做这个。
去年年底,他去这些村谈别的业务。然后他发现,经过他的“点化”,这些村庄的农民居然自己“开悟”了。
“中间有几个聪明的小伙子,居然组织村民一起撸网贷。”杨泉看到,他们聚在村头的活动中心,一起学习如何撸网贷。
“怎么填资料,怎么养通讯录,带头的小伙在黑板上一一写出来。”杨泉当时大吃一惊。他已经离开行业有点久,很多套路都是他不知道的。
多家金融机构都发现,农民组织起来一起撸网贷,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我曾经发现,平台上集中涌入一批申请者,他们的职业和工作地址都不一样,但是身份证地址都是一样的。”一家金融平台的CRO裴音称。
结果,这个群体的还款率都很低。
“催收打电话过去,他们都特别狠,说你们有本事就来我们村里催收,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裴音称,这就是一个村组织来撸贷的。
每当遇到拆迁和棚改,农民的骗贷率,就会出现一个高峰。
农民知道自己的村子即将拆迁,就到处贷款,然后拿着钱玩失踪。
拆迁户一般都会被安置到新的地方,并重新落户,“原户籍地址用来骗贷,再合适不过”。
数年前,一个长江的半岛被拆迁了。
催收员小河去找人,一看就崩溃了,“不但整个村子没了,整个区都没了”。根本找不到人。
“现在每个星期,我们都会遇到一两个这样的分案。”小河苦恼不已。
除了网贷之外,农民也不会放过传统的金融机构。
一个“刁民”,成了华北某家农商行的噩梦。
他在村里做农销商,经常请农商行的一个客户经理吃饭,逢年过节还主动送羊肉。
第二年,这家农商行政策调整,这个农民的贷款额度被砍了很多。
他不干了。
“你们的人吃拿卡要,还逼我送羊腿。”农民大吵大闹,威胁要去监管部门投诉。
最后,客户经理被开除了,农民得到了全额续贷。
“如果他不还钱,我们也没办法。”该农商行员工华良称,后来他们才知道,好多银行都踩过这个农民的“雷”,都很怕他。
在农村,很多银行都有任务指标,一年必须给农村放贷多少。
而这些优惠政策的果实,有很多都被一些“能人”捞走了。
他们往往离开农村多年,在外地包工程、做生意。但因为在农村的根基深、人脉广,和村干部熟络,他们经常能骗走贷款。
因此,很多支农资金,实际上都流向了非农领域。
“现在农民知道你最怕谁,银行成了弱势群体。”华良称。
“我要去银监局和金融办告你!”他*次听到农民说出这样的话时,曾经震惊不已。
慢慢的,他习惯了——在当地,很多城市周边的农民,都发现了银行的这个软肋,“我要去告你!”
02 集体骗保
信贷如此,保险也是如此。
目前,农村最主要的保险,是农业险。
而农业险主要是国家补贴,并有一系列的优惠政策。
以2019年为例。
政策规定,2019年每头母猪每年保费60元,财政会承担48元,养殖户自己出12元,保额是1000元。
而在种植险方面,政策规定,省级财政至少补贴25%,在此基础上,中央财政还会对中西部和东部地区,分别补贴40%和35%。
但是,因为目前活体的检测技术并不完善,很多农民开始钻空子。
不久之前,一条新闻被爆出:在四川德阳,有生猪养殖户在猪场摆了一台冰箱,专门存放死猪。
理赔时,死猪就被拿出来,反复从多角度拍照,以便向保险公司重复申请赔偿。
而这样的事件,在农村并不新鲜。
南方沿海某省的农村保险理赔员张俊峰就发现,非洲猪瘟出现之后,当地农民的骗保行为有所增加。
比如说,一个村子有三家养殖户,只有一家上了保险。
猪瘟发生后,没买保险的那两家,就会搭“便车”,把自家的死猪运到买了保险的那家,一起申请理赔。
“死猪都堆在一起,保险公司的查勘员没法分辨。”张俊峰说。
还有一些农民,会与小保险公司或者保险公司员工勾结骗保。
“如果一个农民家里有100头猪,且都投了保,当这些猪出现猪瘟前兆之后,农民就可能紧急增加50头猪的保险。”东北一家保险公司的员工安心表示。
而这50头猪,在现实中并不存在。
此后,如果这100头猪都病死了,农民就可能拿到150头猪的赔付,联合骗保的保险公司员工会从中分一杯羹。
此外,农民还有一些“日常操作”。
比如,有100亩地,只保80亩。“谁能去量?”安心问。
同理,如果农民有1000头猪,他可能就只保100头——所有死的猪,都算在这100头里。
很多保险公司不愿接受不足额保险。此时,就需要联合保险公司验标员造假,显示100头就是全部。
牛的价格很贵,死了损失更大。如果牛在运输途中死了,牛贩子就会把牛运到附近的养牛场,说是养牛场的牛,两方联合骗保。
农村金融从业者王正帆表示,在黑龙江,政府曾经对一些型号的农机提供60%的补贴。看到其中的巨大利益,一些农机销售厂家也会和农民联合骗补。
“如果一台拖拉机售价3万,厂家会标8万,政府补60%就是4.8万。最后厂家收回拖拉机,中间的1.8万差价,几个骗补方一起分。”王正帆说。
“骗政府补贴,农民不认为这是骗,农村的干部也不认为这是骗。”他表示。
农村的骗保窟窿能堵住吗?保险从业者发现,在技术上,就困难重重。
打耳标?太容易掉,而且打耳标会惊吓动物,影响其生长。
电子围栏?定位不准。“有农民在一头牛身上绑8个芯片,然后说自己有8头牛。”王正帆说。
猪脸识别?谁来出钱?农民不愿意,保险公司不愿意,电信运营商觉得不划算,也不愿意。
一些公司现在的技术能做到的,就是识别死猪照片,防止一头猪被重复理赔。
在制度层面,也困难重重。
保险公司人手不足,有时会委托兽医站兽医等第三方查勘。
而后者年年向农民卖兽药,接触频繁,与农民是利益共同体。
如果一头猪因为猪瘟死掉了,兽医查勘称重时,就可能造假。此时,一头猪是赔300元、450元,还是600元、800元,操作空间巨大。
“光看死猪照片,保险公司理赔员很难判断它有多重。”张俊峰说。
“农村保险的水太深了。”多位农村保险从业者如是感叹。
他们希望,在未来,5G和物联网,能够改变这一点。
03 谁的责任
传统中国农民的形象,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劳淳朴,任劳任怨。
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就被认为刻画出了中国农民的典型形象。
“但农民就真的那么淳朴吗?”一位资深保险从业者问。
他觉得,给农民打“淳朴”标签的人,可能并不了解农村社会——在农村,哪怕有些人的地种得比较好,都会引来嫉妒,地可能在夜里被偷偷践踏。
世上没有桃花源。真实的农村,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农民亦然。
“农民的‘淳朴’与‘贪图小便宜’,可能是一体两面。两者同时共存,并不矛盾。”他说。
“淳朴”,可能是因为还没有经受利益考验。
现在的农民,和以前的农民早就不一样了。
实际上,随着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的普及,农村和城市之间的信息差和信息壁垒,早就被打破了。
一部手机在手,世界就在眼前。
“网红的那些东西,农民都知道。在田间地头,他们经常聊这些。”华良称。
同时,金融的强势进入,早已打破了农村的利益平衡。
河北的很多村镇,都已经“信贷泛滥”。
因为临近北京,很多金融机构都将它们作为发力点。
从去年开始,村民黄杨觉得村里的氛围变了。
“现在整个村贴满了贷款的广告,村里的小卖部夫妻店老板,都变成了信贷员,去买个东西,都要给我推荐贷款。”黄杨称。
在利益的强大诱惑下,村里的很多人都陷入了网贷漩涡,“现在都不干活,靠着网贷就能活得很好”。
就连华良也觉得,不能把“骗贷”的板子都打到农民身上。
实际上,农民的信贷需求并不旺盛。他们做过调查,发现大部分农户的存款需求,都是大于贷款需求的。
但一些农商行和农信社有政治任务,必须放款。
监管要求,农商行和农信社“支农支小”贷款增速不低于全行贷款平均增速,也不低于去年同期。
但北京周边的一些地区,可能已经没有太多农业了。
在监管施压下,它们“只能硬投”,动作可能变形。
传统金融机构这样做是因为要完成政治任务,而金融科技公司则是为了跑马圈地,这样才能打败对手,融到下一轮钱。
“圈下更多的农村土地,拿到更多的业务量,我们才能融到下一轮,不然就是死。”一家农村金融平台的创始人叶舟透露。
去年年底,整个市场的环境不好,很多农民逾期。
因为觉得放得越多,亏得越多,不少玩家退出了市场。
但叶舟还不得不继续扩张业务量,因为不进则死,毫无选择。
蜂拥的玩家,过量的渗透,让一些村镇陷入了过度授信之中。
金融的一体两面性也开始体现出来。
金融带来了普惠,也带来了诱惑。
需要讨论的,或许不是农民淳朴与否,而是金融机构能否为农村金融打造一个良好的生态环境,激发人性的善,遏制人性的恶。
*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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